二十九回 青年从军是抗日壮士 建国归家成阶级敌人
日记翻出乃变天罪证 诗句查出系送死绳索
诗云:
十年苦辛成牢罗,功罪却待谁评说?
战场未死日寇手,抱恨终天错错错!
上会说到1970年5月11日上午,陕西省户县东关体育场内人头躜动,密压压挤满了5万多人,参加公捕公判大会。那台上被绳捆索绑的四个面无人色的死刑犯,除上回说的韩佑民外,还有一个老头。台下鸦雀无声的千万群众听着判决词。这个老头罪恶极大:
罪犯刘亦敏,思想极端反动,解放前后,一贯坚持与我党和人民为敌。一九五二年起至一九六四年间,曾因煽动、挑拨群众,为堵洪水与乡、村干部打架;配合蒋匪、苏修造谣破坏;攻击、仇视社会主义制度,破坏征兵工作,聚众赌博等罪先后经原户县公安局、户县人民法院三次依法判处管制六年。对此,刘犯心怀敌意,进而大量书写反动诗文,更加恶毒地攻击中国共产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和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仇视贫下中农;长期保存任敌军营长时的照片,妄图变天。一九六七年秋季种麦时,借机毒打曾斗争过他的贫农社员,实行阶级报复。一九七○年二月十七日,刘犯借劳动之机,大肆吹捧美帝、苏修,公开破坏战备。上列罪恶,经查证据确凿。
从判决书来看,刘亦敏解放前就与人民为敌,历任敌军连长、营长、少校团长付等伪职,我们不妨沿着他的人生轨迹,去看看他在解放前的罪恶。
刘亦敏1914年出生于户县赵王镇东堡,1938年,在国民党办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总队第十五期步兵科学习,1939年冬在王曲毕业。在这期间,集体加入了国民党。 1940年春,26岁的刘亦敏被分配到国民党28师83团当少尉见习。秋季,任少尉排长,队伍活动与陕北中部宜君、宜川一带,防守碉堡,轮流训练。1942年,在28师83团3营6连当了2年中尉排长,队伍驻守在朝邑、平民县一带,任务是保卫固守黄河,防止日本侵略军西渡。
1943年,刘亦敏当上了2营4连上尉连长,队伍集结陕西合阳整训。1945年6月,队伍开往河南省卢氏县、南阳内乡等抗日前线,在6月中旬,在内乡西峡口地区与日本侵略军发生了10多天的激烈战斗。这就是有名的西峡之战。
1945年3月,日军中国派遣军为攻占老河口航空基地,遏制中、美空军对华北、华中主要交通干线的袭击,确保运输安全,令第12集团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指挥3个师、1个骑兵旅、1个支队,由河南鲁山、舞阳、沙河店等地向西进攻,企图以急袭战法迅速攻占西峡、老河口一线。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令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刘峙指挥3个集团军(共8个军20个师),以2个军于河南泌阳至方城地区进行抵抗,另以主力确保南阳东南和鄂北地区;第一战区代司令长官胡宗南指挥2个集团军另2个军(共10个军25个师)于南召、李青店之线及纵深地区阻击日军;中、美部分空军支援作战。
却说豫西方面的西峡口之战打得十分激烈。向西峡口方向进攻的日军,是此次作战中日军最强的一路——坦克第3师团主力和第110师团主力。日军以坦克开道,步兵炮兵蜂涌跟进,沿着南阳至西安的豫陕公路,在丛山峻岭之中的狭窄公路上拼命突进。3月28日,坦克第3师团的先头部队抵达西峡口镇南约一公里处。
守卫西峡口的是吴绍周第85军之23师和暂55师。
日军坦克部队和第110师团之139联队,猛攻一天一夜。占领了西峡口镇区,接着,马不停蹄地沿着狭窄的豫陕公路继续西进。4月5日,先头部队到达重阳店,并向守军发动进攻,此时,以王仲廉第31集图军为骨干的中国军队,正按计划向西峡口至重阳店之间的公路两侧山地运动,刘亦敏就在急速运动中的第90军王应尊第28师部队中。
4月4日,第85军廖运周第110师奉命赶到西峡口至重阳店之间的丁河店,在公路北侧占领阵地。同日,豫省保安第2团亦奉命抵达丁河店公路南侧。
翌日凌晨四点钟,公路南北两俯的中国军队同时发动反攻。顿时,山谷中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丁河店在猛烈炮火中顿时火光冲天。
中国军队经一天半激战,夺取丁河店。接着又将丁河店东约八里的奎文关之敌数百名,尽行歼灭,击毁敌坦克数辆,攻占了奎文关,还将西峡口至重阳店之敌,拦腰斩断。重阳店之敌顿成瓮中之鳖。
中国军队向重阳店的敌第110师团之139联队和坦克师团一部进行反攻,将其全歼。
中国军队以约十数个师的优势兵力,对西峡口之敌形成包围态势。廖运周第110师和刘亦敏所在的王应尊第28师两精锐部队,向西峡口镇发起反攻。
日军一再增加兵力,死守西峡重地,双方成胶着状态。两军咫尺相对,寸步不让,连日争夺攻战。中、美空军也频繁出动飞机,对日军进行轰炸扫射。真是狭路相逢,誓死不让。直至8月中旬,日军从房顶上撅起白布片为止,峡谷之中激烈的枪炮声才停息下来。
在西峡口战役中,中国军队诱敌进入预伏圈内,聚歼日寇第三纵队,击毙纵队司令,取得西峡口大捷。粉碎了日寇扫荡豫西、占领商县,威胁西安之阴谋。
担任反攻任务的第28师是中国精锐部队,师长为王应尊中将, 1949年任西安绥靖公署干训团学生总队总队长,同年12月27日在四川新津投诚。
西峡大战时,刘亦敏即在王应尊中将麾下,参加了西峡大反攻,作为连长,他身先士卒,英勇杀敌。战斗中不幸左腿负伤,被辗转运送到周至县后方医院治疗。其后就是日本投降,三年解放战争开始。养好伤后,身为军人的他,其行动脚印是随着部队的行动而行动。和解放军作战,一路溃败。1950年1月初,国民党28师溃军在四川大邑县附近山地,向西康逃窜的途中交械投诚,刘亦敏没有按照解放军的安排,被遣返回家。其后,刘亦敏的老上司王应尊历任解放军西南军区高参,民革四川省委副主委,四川省政协常委,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委员。而刘亦敏作为中下级军官却一步一步走上了悲惨的境地。
可以看到,从1938年起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刘亦敏一直是一位抗日战士,在对日本的侵略面前,也有民族的大义和气节,在战斗中负伤,就是他英勇杀敌的明证。其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所在的阵营被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所击败,但说他“思想极端反动,解放前后,一贯坚持与我党和人民为敌”实乃是历史的误会。
对于抗日战争,国人除了知道有一个南京大屠杀之外,恐怕就只剩下平型关大捷、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什么的,台儿庄大捷也只是近几年通过电影才知道,更不用说什么淞沪抗战,徐州会战了,抗日战争最后一场胜利——西峡之战更是没有人知道了。在监狱中,刘亦敏曾两次交待过参加过抗日战争这一历史,并提供过许多证人,但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没有人能听得进去,只看到他的“罪恶”。
刘亦敏的历史远非无过,他在人生的历程中曾有过许多机会和机遇,但他都错过了,如他在陕北宜君时,完全可以脱离国民东部队,加入红军,但他没有;后来在四川投诚,人民解放军已将他留在部队,要送他到重庆学习,他却自动放弃,觉得已在外十来年了,急切地想回到家,这就铸成了大错。
刘亦敏回家之后不久,就遇上镇反运动。在胆战心惊地度过大镇压后,在1952年元月因历史身份被依法管制1年6个月。到了1958年,又在3月28日以反革命罪被判处管制两年。
刘亦敏1950年回家时,才36岁,正是年富身强之时,也想在新中国施展抱负,为国报效,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中,自己即被划入“敌人”行列,而且从此再也不得翻身。此后政治运动不断,每次运动来时,他都是“活靶子”,反复进行批判斗争,人们都远离了他。他没有朋友,甚至亲人们也都与他保持距离,他没有可以在一起说话的人,孤寂、委屈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无法排解,只能以只言片语在日记中倾诉,但仅是心灵的倾诉却成了他必死的“罪状”。
他1956年3月19日在日记中写到:
今晚带着我的书面材料,到乡政府去开会,听候评审及面对面的斗争。
他在1956年4月11日写到:
人情冷暖,只有锦上添花的小人,没有雪里送炭的君子,世态淡凉,多着落井投石的匹夫,鲜见患难与共的朋友。
好不容易渡过了三年困难,还是饥荒遍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大规模而来。生活的困难,加上政治上的压力,也株连到家庭,刘亦敏的妻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在家就忍不住把一切委屈和痛苦撒在刘亦敏头上。刘亦敏无处诉说,只能在日记中发泄。
1963年9月19 日,刘亦敏在日记写到:
不贤惠的女人,说话常刺激你的心头,无形中要令你生一顿气,你要不忍耐,就的争吵打架,又惹人笑。
你志气,你刚强,你的肚子受饥荒,得过且过,没急没忙,日头下去还有月亮。
这条日记本是记得是在家中受到委屈,但后来被看作是他一贯反对毛主席,攻击毛主席的铁证,当时人们都把毛主席比做太阳,他却说“日头下去还有月亮”,这不是还想叫蒋介石回来吗?
9月22日,刘亦敏记道:
昨夜开社员会,不但不叫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分子去参加,连他家庭的成员都不能参加。
1963年9月27日,他记了这样一段话:
今晚召开群众大会,我又被抛弃在会场之外,家庭女人又不谅解你,说话刺激你的心坎。如此情况,我怎能忍受的下去,但受不下去,又该怎样?只得硬着头皮忍受。看着都是人,作的是鬼事,如此鬼世事,看你搞啥鬼。
要认清人,什么人也不能相信,在此次整风时期。一举一动,都得留神注意,甚至有时连最知已的朋友,甚至是自己的女人,他也会出卖你。
1963年9月28日,他记道:
……上午抬某某的母亲到坎里去安葬,我又这样“你今死去我抬你,他年台我知是谁”的感觉。
今天下午又开什么贫农会,上政治课灌洋米汤。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辈是媳妇,岂容你插嘴。
9月29日,他记道:
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据宣布要三个月90天时间,以每10天为一关,就得过9个关,从工作队来村的那一天起,今天刚好是10天,在这10天中,给“四类分子”上了一堂特别课,我写了一份材料,这第一关就算渡过去了,但我却被挂了号,提了名。以后的8关,不知如何才能混过?……
张说张公道,王说王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刘亦敏陆续记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有的新粮接不上,少数还吃老陈谷。
社教工作队到村后,我想运动一来,就找我谈话写材料,运动后期,开展对敌斗争就是咱。
要认清这个社会,从今日起要装瞎子、装聋子。
睁开眼看现在是什么社会,问问良心,在目前都做了那些事情。
人是衣裳,马凭鞍蹬,狗咬穿烂的,人甜有钱的,世事世事,原世事,自古由至今,俗理相同。
是谁在那里扬眉吐气,兴妖作怪,咦,原来是你,是谁那个在这儿愁眉苦脸,低头吁气,啊,的确是我。
社会向戏场,戏场向社会,粉墨扮演尽,明角摇旗呐喊是我辈。
面皮略相似,内心花样多,打的忠信旗号,作的盗娼事情。
受人知者分人优、受人患者急人难、富贵报人以财、贫贱报人民义。
引领壹故友,只候不见来,处日如过岁,愁苦两逼我。
有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一个人的思想,若离开现实,则是虚无飘渺,空中楼阁,事业绝不会有所成就。
刘亦敏在严厉管制中,内心深处“在旧社会,我当连长时,还打过日本鬼子,有功今日为啥不提?却给我戴上反革命大帽”,于是写下了下面一句话:
十年飘游生涯,备尝苦辛酸辣,换来反革命大帽,过去勤劳休夸。
鬓发斑白,雄心壮志冰消,满腔心事,从此抱恨终天。
他的日记被搜出,日记中的内容被归纳为:“恶毒攻击我们伟大领袖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和党的各项政策,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仇视贫下中农,吹捧蒋贼,留恋旧社会妄想变天”。1964年4月28日,刘亦敏以反革命造谣罪再次被判处管制二年六个月。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刘亦敏彻底陷入灭顶之灾,1967年家被红卫兵查抄,搜出在国民党部队中当年在伪军任要职时代戴有军衔的照片四张,被认为是:“企图翻天,妄想蒋贼回来以资身份证明”。
1969年5月刘亦敏被带走参加专案学习班,他甚至感到轻松和一丝欣喜,由衷地相信,只要他低头认罪,人民是会给他出路的,他写道:
我万没有想到,我是55岁的人了,而有机会再当一次学生,这是很难得的快事。当我背着行李,步入学校大门时,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像好像在微笑着向我召唤。整齐的房子,青绿的树木,清洁的小道,郁郁的花香,献给我一个轻松愉快重新学习的印象。我身上的汗消失了,顿觉的我年轻了许多。……我自己应从灵魂深处,对自己的丑恶历史及犯下的滔天罪行,做一次脱胎换骨的交代……
但无论在以后的交代中,他如何对自己的“罪行”上纲上线,他仍然逃不脱上帝对他的安排,他再也没能回到他那赵王镇的破家。
随着“一打三反”运动的广泛开展,刘亦敏恰好成了这次运动的最典型的“活靶子”。
刘亦敏的“罪行”很快被整理了出来。
除了上面说的“罪行”外,刘亦敏新的“罪行”是破坏战备,散布战争恐惧论:
在1970年2月17日刘犯和十多名社员在本队小湾地挖尖草劳动休息时,公开讲:“美帝苏修有航空母舰,上边能装几十架飞机,大飞机能装很多小飞机,小飞机油完了,大飞机还可以给添油”。咱们中国没有,完毕打起仗来,咱们的武器没有他们的好,现在苏修把日本收买了,把什么岛都还了日本,美帝苏修把兵力大量运往这个岛和台湾,准备侵略我们中国。
刘亦敏另一项严重“罪行”是打骂贫下中农,实行阶级报复:
1967年秋季种地组长,老贫农张忠海(曾给刘犯家看守过坟)对刘犯布置劳动任务时说:你吃罢早饭卸犁再套耙,而刘犯气愤地说:“人家能歇我不能歇,你派活不公,光把我整的扎”。并穷凶极恶地用烟锅毒打张忠海(因为张过去领导群众斗过刘犯),将烟锅都打掉还不罢休。
刘亦敏还有一项罪行是“贯性赌博,破坏社会治安秩序”: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广大革命群众虽对这个老牌反革命分子刘亦敏进行了多次批判斗争,但刘犯不思悔改,在1967、1968年两年还多次进行赌博二十余次,破坏社会治安秩序。
刘亦敏的生命即将终结,他得到最严厉的判决:
罪犯刘亦敏,思想十分反动,二十年来一直坚持反动立场,解放后,虽经我人民政府三次依法惩罚,毫无改恶从善之意,确属一个死心塌地,决心与人民为敌到底的反革命分子。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震慑阶级敌人,打击反革命嚣张气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根据党的政策,结合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依法判处反革命犯刘亦敏死刑,立即执行。
刘亦敏没有死在抗日战场上日本鬼子的枪下,反倒死于自己同胞之手。可以说是一个军人最可悲的下场
正是:
也曾抗日受辛劳,十年风雨实难逃。
时势难料命多舛,终至一息化冰消。
且看下回
[ 本帖最后由 夏兰秋菊 于 2008-12-9 15:3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