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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样冷漠地爱着彼此
一、她34岁的时候,就离了婚,自此成为我和妹妹眼中的男人婆。大着嗓门和建筑工地上的男人们说笑或是对骂,衣服也是捡父亲留下来的穿,我去灰扑扑的工地上找她,常常费很大的功夫,都无法将她从一堆满身泥浆的男人里辨认出来。每每都是她眼尖,很远地瞥见了我,声嘶力竭地高叫:死丫头,又跑来找老娘讨钱花了吗?一群人便哈哈大 笑,她也跟着笑到皱纹像那石灰末似的覆了满脸。所以我讨厌这时候的她而且觉得她是那么的可悲,一个不过是少妇的女人,却被生活的重担,哗一下便将性别粉碎掉了。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是喜欢给自己的衣服上,绣只呼之欲出的蝴蝶的啊。
那一年她遭受的打击,几乎是一连串地来。先是她养的肥肥胖胖的几窝兔子,不明原因地突然全部死掉。而后便是姥姥一下子瘫掉,不仅无法在家里帮她照料家务,反而用吃饭穿衣洗刷之类的琐事,将她死死地缠住。她常常一边给姥姥端着尿盆,一边被门外的男人们催:还不去工地干活,小心去晚了今天又白干!而5岁的妹妹,也因为无人给她穿衣服,躺在床上哭得已是喘不过气来。这样琐碎的烦恼,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她就是这时候开始学会骂人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都容易让她心中的怒火,一触即燃。邻居们都不敢惹她, 亦不屑理她,但生活还是像我们姐妹身上穿的劣质的衣服,碰到哪里,哪里就起了难看的毛球。
终于有一次,她正站在小巷口神采飞扬地骂着 , 突然就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冲她问道:大嫂,您知道蓝美家住哪里吗?这句话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将她震哑了。她被太阳晒得粗糙干涩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紫。最后,一个邻居阿姨走过来,说蓝美,你妈估计又尿床了,喊你这么长时间了没听见吗你?她突然在这句话里就醒过来,疯了似的跑回家,且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再不敢踏出半步。我从平房上看见那个男人,呆愣了很长时间,而后叹口气,转身走开了。那天晚上,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很执著地找,要把家翻个底朝天似的。最后她终于在看到一张发黄的照片时,停了下来。照片上的男人,正是白日问路的那个叔叔,而羞涩地倚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美丽女孩。我很好奇地问她,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啊,真好看。没曾想她恨恨地一巴掌打过来,说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连老娘都不认识了!
二
我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浪漫的时光。谁也想不到,当他们再相遇,却是以这样尴尬难堪且几乎让她对生命绝望的方式。
她自此便成为一个完全没有性别的人。也很少再有人来给她提亲,大家几乎忘记,她不过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母亲,与其他女人们一样,需要一个男人,来给她支撑和呵护。
父亲组成了新的家庭之后她就不准我们再去找他。每次要生活费都是她亲自上门去讨。有时候讨不回,她就站在门口骂,直骂到父亲抵不住左邻右舍的指点, 将拖了半年的生活费,甩给她。她总是将散落了一地的钱,一张张地捡起来,数好了,这才骄傲地白一眼紧闭的门,快乐地走开。她永远都不跟钱结仇,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冬天她卖糖炒栗子,有痞子抓了栗子不给钱就走,她用黑糊糊的手拽住痞子的胳膊 , 死活都不松开。痞 子一脸的厌恶 , 只好将钱扔下 , 记起自己衣服上的 污痕 , 又愤愤地跺两脚 , 这才转身走掉。她开心地 掉落钱上的灰尘 , 宝贝似的揣进衣兜里 , 又高声叫卖开了。
但那时的我 , 已经是一个爱面子的女孩 , 每次 走过菜市场 , 看见她为了一毛的零头 , 跟人家争得 不可开交 , 便常常脸红 , 抱了书包就飞快地跑回家 去 , 全然忘了来找她的目的 , 是为了讨要拖欠的学 费。她也敏感 , 看见我要逃掉的时候 , 就会当众喊 我 , 让我完全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 无处可躲。 但还是有一次 , 被一群男生们窥见 , 他们嘻嘻哈哈 看着站在我身旁的她 , 眼里满是嘲弄。甚至有一个 男生嬉笑着探过头来小声道 : 你妈真厉害啊。我 的心 , 倏地一痛 , 随后将手中的书本砸过去 , 他们嗷一声笑开来 , 而我 , 却是蹲在地上 , 无声地哭 了。
三
这样的羞耻 , 一直持续到我终于可以远离小 镇 , 到上海去读大学。记得去读大学的前一晚 , 我 简直是欢天喜地。她坐在一旁 , 看我哼着小曲收拾 东西 , 一言不发。妹妹心直口快 , 见我喜气洋洋 的 , 便羡慕说 , 姐姐 , 我要是现在也能和你一样 , 去大城市里读大学就好了。我得意地拍拍她的脑 袋 , 说那就好好学习吧 , 过不了两年 , 你也可以 和姐姐一样高飞啦 ! 一直默不作声的她 , 昕了这句 话 , 突然地就发了怒 ,朝着妹妹吼道 : 你不准再飞 这么远 , 以后在省城读大学就行了 ! 我早看出来 了 , 你们两个和你爸一样 , 都是没有良心的家伙 , 你们要有我对你姥姥的一半好我这辈子就是积了 德了 !
骂完了她便哭着去了姥姥的房间 , 里面的哭 声 , 很长时间 , 都没有停止。
走的时候 , 只有妹妹提了箱子去送我。她正边 做饭边给大小便失禁的姥姥洗换下来的衣服。我走 过去给她道别 , 她连身也没有转 , 就冷冷道 : 赶紧 去赶你的火车 , 别在这里碍我事 ! 她一向是这样刀 子割人似的说话 , 我以为这次我依然不会介意 , 可 是 , 站在身后的我 , 还是无声无息地哭了。我是多 么希望她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 , 依依不舍地抱抱我 啊 , 哪怕 , 什么也不说 , 只是倚门看着我走 , 也 好。她是一个多么狠心的女子。
四
读了大学的我 , 很少回家。假期的时候 , 也找 了各种理由 , 留在学校里。电话 , 每每打了 , 都是 说不了几句 , 彼此就再无话 , 只好挂掉。信 , 也基 本是寄给妹妹 , 知道她识字不多 , 又特意嘱咐 , 不必念给她听,只代我问好就可。妹妹便来信说,可是姐姐 ,每次听见她在姥姥面前絮絮叨叨地骂你,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是那么地想你?你下次在家里,多呆一些时间吧。还有,你说的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她看看呢?
终于下定决心,将男友带回去给她看的时候,已是临近毕业。提前打了电话给她,说,我新交了朋友,上海人,记得在腾出的床上给他加层褥子,他睡不惯北方的硬板床。她淡淡丢给我一句: 睡不惯带回来干什么?你们自己在学校里过幸福的小日子多好!我知道她生了气,但也不愿跟她计较,只希望,她能够让他习惯,就足够了。
已是半年多没有回家小镇到处都在施工。我领着男友在碎砖瓦块间闪躲,行至一个拐角处,突然听到有人高喊我的小名:吉吉,吉吉!四处地张望,看到带了安全帽的她,正穿了雨靴,站在一个不断往外溢水的泥坑里一盆盆地往外倒水。许多的男人倒背着手,在一旁看,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帮已是汗流泱背的她。那一刻, 所有人都只当她是个 能干活的男人,而我,却意识到,她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地让人失望。
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她已经跳上来,继续喊:吉吉,有了男朋友就不认识妈了吗?男友听不懂方言,但他还是略略皱了皱眉,问,这是你家亲戚吗?我沉默了片刻,在她走近的时候,才小声说,这是我妈,一个为了挣钱供我们读书 , 什么脏话都做的女人。
男友在的几天里,她没有任何的收敛,照例像往昔一样 , 粗声大嗓地和我们说话。吃饭的时候,像个男人,发出很响的声音 , 一句话说不投机 , 就 和邻居们吵嚷起来。问男友话的时候、像在审讯犯 人。原本打算在家好好陪她的我 , 再一次对这样凌乱不堪的生活失望。不过是一个星期 , 我便一脸厌 倦地告诉她 , 我们要赶回去参加毕业招聘了。
最后一顿饭 , 她破例没去工地 , 留下来做了满 桌丰盛的菜 , 又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包水饺 , 不让我们任何人过去烦她。在一碗水饺吃到最后一个的时 候 , 她突然地哭了。三个人都不知如何去劝她 , 是 她自己慢慢平息下来 , 吐出嘴里的一个石榴籽 , 说 , 我就该留下 , 你们走吧 , 去哪儿都可以 , 只要 别忘了 , 这小镇上还有你妈 , 就好。
再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地坚强又脆 弱 , 用这样占卡的方式 , 执拗地接受命运带给她的 一切。第一次 , 我走到她的身后去 , 犹豫又陌生 地 , 将她拥住。这个一生都不肯向任何人服输的女 人 , 轻轻挣扎了一下 , 终于用温柔的哭泣 , 接受我 们都曾经拒绝的温情。
这样的拥抱 , 其实我和她 , 都渴盼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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