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西户网/西户社区网 XHUME.CC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会员
x
本帖最后由 赵丰 于 2010-12-13 09:01 编辑
细肠一样的街道
秦岭是座山脉,牛头山是它的一座岭。既名曰牛头,形状是也。庞光镇离它二里远,隔着牛的脖子和胸脯,它应该是牛的肠子:扭曲、狭窄、悠长。站在牛头山上俯视,黄昏,一缕缕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洞里冒出来,宛若小镇纤细的脉搏,又仿佛是黄昏的抒情曲。小镇的宁静和淡泊,都写在炊烟的脸上。 牛头山下,曾经是汉武帝时期的上林苑,开始是狩猎,后来就成了太子、大臣、妃子们游乐的场所。《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后来,打开了秦岭到陕南的通道,这儿渐渐形成以庞光镇为中心的山货集散地。从这儿穿越秦岭,一条路过柞水通安康,一条路过商洛达湖北十堰,一条路经宁陕到汉中。清末、民国时期,镇子的街巷里积满了药材、兽皮、木材、山果,行人很难通行。供销社和戏楼间的空地,以及镇子东口的高山庙前,是做大户买卖的,热闹和繁华无须赘述。 在我童年的视野里,镇子的主街极窄,按照我那时的脚步,也就十步、五米宽的样子。主街上的人家都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被主人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门板的颜色一律黑色,唯有供销社的门是红色的。是那种暗红,好多年没有刷过漆了。供销社处在这根肠子的中间部位。它的对面,是个旧戏楼。记忆里,它只演过一出戏:《火焰驹》。后来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就无法再演戏。它的上部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整个小镇,就这地方还宽阔些,仿佛一根细肠,突然在这儿憋了气,忽然鼓胀了,形成一个膀胱状。膀胱,音同庞光。大约,镇名的秘密,就潜伏在这儿。 庞光镇街道的西口极窄,是这根肠子的脖颈。两家的房斜斜盖着,两堵墙的檐头几乎挨着了。这两家,一家是铁匠铺,一家是做棺木的。这家的铁锤在敲击:叮当叮当……那家的锯子在刺耳的叫:刺啦刺啦……前者的声音悦耳,后者刺耳。冬天,我常常走进铁匠铺,那里暖和。两个汉子对面击打烧红了的铁件,你一锤,我一锤。有时,我也帮着拉风箱,让火苗跳得更高。铁匠铺的东边,是一个碾坊。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头驴被蒙着眼睛绕着碾盘转圈。那蒙驴眼的东西,镇上人叫黯眼。碾坊的墙后,卧着一个废弃的年盘。年代久了,也就老于世故,光滑柔顺。 镇子的东口路北是小学,路南是高山庙。它们的位置都斜着后撤,仿佛一个通向肛门的肠子头。镇子里发生的故事,经由这儿排泄出来,成为历史的痕迹。 在我的履历表上,庞光镇就是籍贯。狭窄的黄泥路,磨砺着我的脚板。多雨的季节,街道的泥有一尺厚,穿雨鞋、泥屐都不管用,索性脱了鞋,裤腿挽在膝盖上趟泥。天晴了,路干了,我和伙伴们滚着铁环,像推着一列列小火车,在一根肠子里不知疲倦地奔驰。铁环滚动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响彻窄街的每一个清晨,还有黄昏。
客 户
镇子人的构成,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当地的农民,占绝大多数;另一部分是客户,也就是吃着商品粮的,占极少数,也就三四十户。客户差不多都是河南人,民国年代逃荒在这儿落户的。镇子曾经的繁荣,也是依赖他们的。没有土地作为生活的支撑,就开店铺做生意。从西到东,排开几十家店铺:裁缝铺、纸花店、钟表店、铁匠铺、理发店、照相馆、刻章店、铁器店、瓷器店、竹器店、药铺、寄卖所(解放前叫当铺)、杂货店、修车铺、豆腐坊、烧酒坊、染坊,醋坊,油坊、还有各种名目的小食堂,能记起来的有回民食堂、经济食堂、大肉辣子疙瘩店。没有门面的,在房檐下摆个茶水摊、醪糟摊、蔬菜摊呀什么的。客户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住宅,租着镇上农民的房子,也有少数几户住着房管所的房子。客户有公家发的粮本,每月在粮站购一次面粉和杂粮,在煤场拉一次煤,按月交房租 我家也是客户。祖父解放前带着父亲和姑姑从河南逃荒来到关中,到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庞光镇落了根。那年他五十岁,在镇上刻章、画像,养活着一家人。到了晚年,祖父总是觉得自己不是庞光镇的主人,是一个客户。这种感觉折磨了他的后半生。他开始恋起老家,叨叨着这儿的街道狭窄,空气不好,再说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着气不长。他和父亲赌气,要回河南老家住。父亲怎能放心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说出各种理由劝说他。人的意念是执拗的,因此祖父的晚年就很抑郁。撂下饭碗,他就去寄卖所的秦爷那儿,或是钟表店的张爷那儿。秦爷和张爷的老家也在河南温县。吃饭时如果祖父没回家,母亲就让我去那两个地方找。还没进门,我就听见了他们的叹息声。 我家一直租住在仝家的院里。仝家的庭院幽深,有两道门。二道门外,有棵黄杨树,枝干弯曲,树冠很大,能遮住许多阴凉。夏天,院子的人在树下支张竹床,享受荫凉。可是,祖父却不喜欢那棵树,说没有啥用处。他一直怀揣着盖房子的理想,在仝家院子东墙下栽了棵白杨树,说等它长壮实了,用做盖房的木料。 小时,我常常看见祖父蹲在白杨树下,用手掌量着它的腰围。春天,阳光像燕子一样呢喃着。白杨树的嫩叶,为它的枝干蒙上一层绿意。一只乌鸦,翅膀抖一个弧线,就扑向那里,欢快地啼叫。它在树干的高处,为自己搭建了一个窝。祖父的手掌绽开,搭在额头上瞧呀瞧的,好像没见过树枝发芽,没见过乌鸦进窝。 夏天渐行渐远。阳光清凉,凌乱,穿过白杨树的枝叶,执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的落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仿佛在用心灵和白杨树对话。一个人孤独的时刻,就是在享受什么。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用力嗅着。一会儿,用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那幅画面,像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表面软弱、闷塞、沮丧,却掩饰不了内心的风景。那种风景,进入不了我们的感官,却能凝固我们的意识。 祖父衰老了。他的脚步声不再那么稳稳当当了,有时连走到白杨树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凝望。生命中,一个人久久的将目光落在一棵树的身上,需要执着、韧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白杨树,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呻吟着,摇晃着——那是幸福含义的解读。一种静止的物体,被人的目光温暖着,也就有了人性的意义。父亲在镇上的照相馆上班,把照相机的支架和棕色的箱子带回来,要给祖父照一张像。父亲让祖父坐在那棵黄杨树下。祖父二话不说,却走向那棵白杨树。 那棵白杨树和人一样,也有老去的时候。只不过,它老于祖父之后。冬日疏朗的阳光下,祖父歪坐在白杨树下,像打了个盹儿。树身上,成行列队的蚂蚁,争先恐后地为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风起了,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宛若,在为祖父送行。 祖父临终前的安详,恬静,是我们全家没有料到的。他曾留下遗嘱,死了把他埋到老家的土地上。然而,临死前,他出乎意料的没有提这件事。也许,祖父满足了。拥有了一棵树,他就有了生命的根。
高山庙
以一座庙收尾,让庞光镇有了观音菩萨的气息。我的小学一年级,是在高山庙里上的。对面的小学教室不够用,一年级的学生就在这里上课。生命的初期,感受观音的气息,说不上是好是坏。活到五十岁知天命了,可是仍在蹩脚的念诵着一本深奥的经文,生命的间隙常常打住,朝后望,抽象迷离;朝前看,无法预知。我就知道,我的命运让一座庙和一根肠子纠缠住了。 为什么叫高山庙,至今我还是没有答案。作为庙,自然是少不了塑像、香炉什么的,那是在东墙根下。我们上课的黑板在西墙上。我们屁股下的凳子,写字的桌子,都是用泥土做的。窗户很高很小,为了遮风,用报纸糊着,光线很暗。我的眼睛总是看不清黑板上的粉笔字。有时听课困倦了,回头望望东墙下,好像那儿有一道题的答案,或者一个词语的解释。那当儿,观音的泥像总是慈眉慈眼对着我笑。 上课的老师是个女的,姓关,教语文,也教数学,还当班主任。她的脸圆圆的,留着齐耳的剪发头,穿着灯芯绒上衣,笑咪咪的,和教室后面的菩萨塑像相得益彰。她念拼音的“o”,下巴拉长,嘴巴撅成圆圆的,让我们仿照。我学着她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脚上穿的布鞋底上被磨透的一个圆洞,忍不住笑起来。那声音显然和教室的气氛不太和谐,同学们的眼光望过来,关老师走过来,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头。开始是疼,后来就麻酥酥的。那一掌把我拍灵醒了,于是坐端身子,认真的撅嘴,认真的发声。不过,那一掌让我对关老师的印象不好起来。我觉得,她和观音有了距离,不像以前那样亲切了。 高山庙的台阶是青石板的。乡下人不知是什么思维,用泥土做墙,却用石板做台阶。台阶下是一片空地,长着两棵树:一棵桑,一棵拐枣。一群大人聚在一起搭方、下棋或者聊天。冬天,他们的腰上一律勒着腰带,穿着大裆裤。西北角的墙上扎个木楔,拴着牛马和羊。猫和狗是自由的,在人群的空隙处追逐嬉闹。下课了,娃们奔下台阶,追狗撵猫。猫上了墙,狗在下边狂吠。我们就学狗叫,汪汪的。正叫着,庙门口的铃响了,又该上课了。 那时,我的心思并不在课堂上,总是惦念着庙外边的事情。庙脊上的鸟雀儿,在瓦面上悠闲地蹦来跳去,人世间的一切,仿佛与它们无关。可是,它们的悠闲,与孩子们有关。一下课,我们就掏出藏在衣袋里的弹弓,向它们瞄准。庙门的东边常常坐着一个老汉,如阿Q一般畅开黑褂子,翻开里子捉虱子,捉出一个用两个大拇指甲挤死,把指甲上的虱子血擦在棉裤上。庙门西边坐着一位妇人。那妇人的儿子半年前还和我一起坐在庙里上课,可一夜间发高烧死了。这妇人就整天坐在庙的台阶上发呆,偶尔,她就拉长脖子,头就伸进庙门,瞪着圆圆的眼珠儿,听关老师讲课。 高山庙虽小,却不缺故事。放学后,庙门虽然锁了,但那门槛是活动的,一弯腰就能拔上来,人可以爬进去。冬天,死了儿子的妇人天一黑就爬进庙里,烧香,念经。大年三十的晚上,雪下了一夜,妇人在庙的台阶上冻死了。几天后,阳光懒懒的出来,台阶上只剩下那个老汉。他捉了虱子不用大拇指甲挤了,而是捉一个,一挥胳膊,使劲朝庙门西边扔去,边扔边唠叨:“你呀,你这个害鬼呀……”
啃吃西瓜皮
天热起来时,供销社和戏楼的接壤处就膨胀起来,聚集了很多人。供销社的大门右侧,有一个西瓜摊,一牙瓜五分钱。卖瓜人是个老头,剃着光头,没留胡子,那张脸就非常逼真。我们守候在瓜摊前,等候哪个大人买瓜吃。吃完红瓤,他会把西瓜皮扔在地上。那块西瓜皮,就成了我们争抢的对象。谁抢到了,就会跑出好远,掏出削铅笔的小刀,把粘在西瓜皮上的泥土削去,再用刀切成小块,伸出舌尖舔着,张开牙齿嚼着。那狼吞虎咽的感觉,至今仍在记忆中蠕动。幸福源于一块西瓜皮,这完全是饥饿的造化。那时肚子总是饿,西瓜皮既解渴,又填饿,实在是好东西。 有一些情节和细节在记忆中挥之不去。没有大人来卖瓜时,老头就抱起桌下的木匣子,打开按钮听秦腔,边听边摇脑袋,冷不丁也跟着吼几声。正听得兴趣盎然,一群苍蝇围着切开的西瓜转悠,叮着红瓤嗡嗡的飞。卖瓜的老头恶毒的骂着,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扬起芭蕉扇挥赶。他挥动扇子的姿势不是左右摇摆,而是转着圆圈,苍蝇也绕着他的扇子在做圆周运动。老头不赶我们,用脚把西瓜皮踹到我们跟前。看着我们争抢。有时他就偏心,用穿着圆口布鞋的脚把西瓜皮踢到我跟前。因为别人叫他大爷,我叫他爷爷。大爷和爷爷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爷爷带有亲情,大爷仿佛有着一层隔膜。黄昏,夕阳的影子将我的“爷爷”在一根肠子里扭来扭去。先是扭过杨家的裁缝店,然后扭过父亲所在的照相馆,最后过了陈家的杂货店,那扭曲的身影就消失了。老头的背驮着,晚霞里,为窄巷涂抹了一个橘红色的问号。 许多年后,庞光镇的街道拓宽了,一根肠子被切割开,赫然开朗之后,却把昔日的热闹和喧哗赶走了,旧有的秩序消失了,古朴和醇厚成了历史。虽然也建了许多的专业市场,但来买东西的人却日渐稀少。镇子东头,昔日高山庙的地盘上立着一座富丽气派的海鲜楼,它顽固的阻碍了我的视野。某日我走进那座楼时,一位红衣少女正滋滋有味地吃着一只虾。那虾的形状极象记忆中那位老头的形体。我也坐下,装模作样的啃吃着螃蟹、膳鱼,还有蛇和虾。吃着吃着,我便皱起眉头。肚子不饥,食欲跟着就减退了,当年西瓜皮留给我的那种美味,再也吃不出来了。是童年时的西瓜皮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还是自己的胃功能已经退化?我很困惑。
鹐 仗
成长着,就到了少年。时间充裕,精力过剩,又学不会孤独和思考,就盘起腿鹐仗。鹐,本意是尖嘴的鸟啄食。所谓鹐仗是娃娃们用双手扳起一脚(一般是右脚)盘在左膝上,左腿站地,右膝盖形成鸟嘴攻击对方。被击倒者为输。这种游戏是男孩子的专利。一群娃娃分成数目对等的两组,相互对鹐,一方全部倒下,另一方就获胜。课间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鵮,放学后在街上鵮。从镇子的西口鵮到东口。一根细肠,在我们脚步的颤动下呻吟。娃娃鵮仗,家长并不干涉,他们眯着眼,圪蹴着看,就是自己的孩子被鹐倒,他们也不去搀扶。“娃娃要长大,绊个七八下。”庞光镇的人们自然有他们生活的逻辑。 虎顺是仝家的孩子,跟我住一个院,他个子不高,精瘦麻利,是鹐仗的高手。他起跑的速度,攻击的力量,跳跃的高度,伙伴们无人能及。蓄势时他猫着腰,眯着眼,嘴唇紧绷,开始后一个箭步跃起,膝盖压在对方的盘腿上,立马就把对手压爬下了。他的绝招是“挑”,冲过去膝盖顶在对方的盘腿下向上一挑,对方仰面朝天倒下。他的膝盖尖尖的,却如钢铁般坚硬。大多时侯对手见他腰一猫,眼一眯,便被摘了胆子。虎顺一个人往往能对付几个人,他所在的一方绝对是赢家。 虎顺鹐仗的技术绝对精湛,有资格胜任领袖的角色。可是他,却总是回避。因为他不善于说话,更不会发号施令。麦收后,邻村周堡的孩子们率先亮剑,要和我们村的孩子们在两村的地畔进行一场鹐仗决赛。两村的地盘相隔着一条河,叫曲峪河。不发洪水时,周堡的孩子们用石头、蒿草堵住上游的水,我们堵住下游的水,在其中摸鱼儿、蝌蚪、青蛙、螃蟹……完了双方一平分。这友谊亲如兄弟。可是那天,我们必须为荣誉而战斗。正午,阳光烫热,双方相约推举一名“领袖”商谈比赛的规则。我们村自然推举虎顺,可他羞红了脸死活不干。天良瞪一眼虎顺,胸脯一拍,大吼一声,前去和对方谈判。 双方约定各出10人,虎顺自然是我们村子的骨干。一声哨响,双方展开激战。交战中,双方不断有人痛苦倒地。最后,我村只剩下天良一个,抵挡不了周堡四五个孩子的围攻。我们村输了。环顾左右,不见了虎顺的影子。原来虎顺在击倒对方一人后,见那个孩子倒在麦茬上鼻子流血,便仓惶逃跑了。“叛徒!”我们咬牙切齿。如果虎顺坚持到底,那胜利无疑是我们的。 从此,虎顺的身影再也没有在鹐仗的游戏中出现过。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是要用代价偿还的。天良以领袖自居,命令我们朝他吐唾沫。在唾沫星子的气息里,他总是一个人孤苦伶仃,锁着眉、低着头,穿梭在往返学校和拔猪草的路上。伙伴们想,他心里一定很苦。但是,可怜只是一种心态,相比较,集体的荣誉更为重要。拒绝他,就是捍卫这种荣誉。十年后,恢复了高考,他被西北大学录取了。他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昔日的伙伴这才意识到他们犯过一个幼稚的错误,哪有脸面去送别他。离开镇子那天,天落着雨。他披着一个蓑衣,光着脚踩着泥巴,从纸花店旁边的那条小路走出了细肠一般的镇子。
抓蛋儿
镇子西口碾盘的上方,和核桃树对应着的,是棵古槐。有它遮着阴凉,女孩子就盘了腿,坐在碾盘上抓蛋儿。“蛋儿”是用瓦渣、烂瓷缸片等磨制而成,或用一块布裹起来裁制成袋。蛋儿摆在碾盘上,念一抓一,念二抓二,依次类推。抓时不能撞动其它蛋儿,也不能多抓或少抓。年龄小的5个蛋儿为一副,年龄大的7个为一副。俗称“抓5”、“抓7”。女孩儿抓蛋儿,有一种天然的优势。 那时,我喜欢扎姑娘堆儿。镇上的女孩,脑后都扎着一双辫子,用红头绳扎着。蛋儿上抛和下落时,辫子摇来晃去。对我具备着诱惑,我不自觉地加入了她们的阵营。女孩儿玩输了,不像男孩儿用中指弹额头,而是用食指在脸上羞一下。我十二岁了,刚刚告别了“两小无猜”的年龄,已经萌发了朦胧的性意识。羞女娃或被女娃羞,会让心灵凝固在一个温馨的遐想中。 抓蛋儿是要念口歌的,那口歌是这样念的: 咱叫摩,引娃婆,引娃姐,倒银河。 咱叫两,鸡叫广,广围城,鸡叫鸣。 咱叫三,来搬砖,搬不过,把手剁。 咱叫四,拉咯吱,咯吱响,咱出场。 咱叫五,敲金鼓,金鼓金,叫银银。 咱叫六,一把抠,抠渠渠,种豌豆。 咱叫大,卖俩娃,没卖过,要个馍。 口歌中的“咱”即我,“摩”是一,“大”是七。从一抓到七,按规则抓完,算是赢家。这种游戏要脑灵手巧,可我总是笨脚笨手,不是速度慢,就是抓时撞动了其它蛋儿。可我盼着让女娃娃用手指羞。莫名其妙的,她们就挤在一块傻笑。 可是,我擅长念口歌,节奏和韵律也许都有味儿,招女孩子喜欢。姑娘们抓蛋儿时,让我念口歌。那天我念完口歌,一个叫芳芳的女孩悄悄塞给我一串拐枣,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她也是客户的孩子,父亲是铁匠铺的杨伯。芳芳在我脸上留下的唾沫像一团火焰,让我的脸颊火烧火燎。芳芳尖细的鼻梁上方镶着两颗明珠,映出我尴尬的样子。 姑娘们来劲了,把我和芳芳往一块推,拍手唱道:“两口儿,亲嘴嘴。亲嘴嘴,倒沫沫……”“倒沫沫”是不停地咽唾沫之意。它是性急灼或性饥渴。这意思我成人后才明白。可那时的女孩儿怎么知道呢? 芳芳忽然捂着脸哭着跑了。她的一双辫子在风中摇曳。她为什么要哭?我实在迷惘。以后,只要我在场,秀秀就不来玩抓蛋儿了。自然,我也自觉地退出了姑娘堆。那个初吻,像一颗幸福的种子,播种在我的心田。但是,它缺少水肥和阳光(总是阴郁的日子),终于枯萎。六九年秋天,镇上的客户都要做下放居民。我家去南正村,芳芳家要去王寨。下放前一天的傍晚,我正郁郁的站在镇西口的碾盘旁,芳芳从铁匠铺出来了。她在我身边站了会儿,急促的呼吸着。忽然,她带着伤感的口吻让我给她再念一遍抓蛋歌。然而,时光不会回复,我再也没有心境念诵那首口歌了,就只有低垂着头。
滚铁环
供销社的西边是废品收购站。一开始,我们趁收废品的人不注意,进去偷铁丝,把它捋成圆圈,两头相扣做铁环。后来,我们发现榨油用的铁箍适合做铁环。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镇子北边饲养室旁边的榨油坊,卸下门槛,钻进去取下油桶的铁箍。偷窃的过程,掩藏着激动和紧张。宽宽的箍边,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忽然,饲养室里的牛一声长鸣,催促我们赶快离开。
然后是做铁钩。用铁丝弯一个“U”型的钩,用细铁丝绑在一截竹竿上。用铁钩套住铁环,右手握竹竿,左手扶铁环,在跑动的一霎那左手丢开铁环,铁环就随着人的跑动前行。细细的骨节,在铁环的旋转中脆响。童年的游戏,就是打开稚嫩的躯体,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
滚铁环也进行比赛。镇子南边的麦场上,白天牲口还在拉着碌碡碾麦子,晚上就白花花一片月光。伙伴们一字儿排开支起铁环。一声令下,一个个圆圈开始滚动。这中间,铁环是不能倒下的。到终点了,孩子们振臂欢呼。最后一个自然是我——我个子矮,又瘦弱,跑得不快。他们丢下铁环,抱在一起开怀大笑。
一个圆,宛若生命的轨迹。生活就像个铁环,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依附着它的轨迹,向着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时的我无法具备这样如此诗意的思考,但是,毕竟还要想着什么。累了,坐在河边的水曲柳树下,将铁环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着。铁环垂落在胸前,想着儿童不该想的一些问题。譬如大地的边缘在哪儿?我是被母亲从河里打捞出来的么?太阳和月亮上有没有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常常折磨得我的头皮发麻。
常常,念起滚铁环的游戏。好像,生命的源头是从那个游戏开始的。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是绕地球转了一圈,那样的天衣无缝。岁月流逝过,才恍然大悟:滚铁环的游戏,不只是一种牵挂,它给了我生命的印记和启迪。一种游戏,是有它的背景的。那个温暖过我的童年的滚铁环游戏,将永久地被历史收藏了。
知了壳的诱惑
知了又称蝉。它隐含一种禅意。禅意似乎有点神秘,但它的确是一种意境,一种晶莹如知了壳的意境。
我上初中了。暑期,我在庞光镇周边的树林里搜寻着知了壳。一位少女,悄悄地带我绕过小学的围墙,到了胡老四家的醋坊。那门上有两个对称的铁圆环,少女抓起一只,在门上轻轻一磕,门就开了,探出来一张麻子脸。少女叫声舅,他就放我们进去。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醋香味。少女带着我进了后院一片树林。我竟然不知道,胡老四家的后院,会有这么大一片林子,有那么多的知了在高处啼叫,有那么多的知了壳趴在树上。少女脱了鞋子,弓着身子,上树我为摘取知了壳。突然间,下起了雷阵雨。她来不及下树,湿淋淋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一切恰当的不恰当的部位都凸显出来,显露出不同于男孩的某种神秘曲线,让我脸红心跳,浮想联翩。而她,全然不顾我贪婪的目光,雨停了时,仍要上树为我摘取知了壳。
这只是一个记忆的片断。可是,在悠长的岁月中,我依然保留着那个少女弓在树身上的影像。那个瞬间,我感受着一片未知的天地。渐渐的,我享受到的是温馨,是幸福。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灵魂沉浸在一个个细节里,宛若小鸟的羽毛被一个精致的木梳滑过。我理解那就是禅象。 童年的记忆里,仿佛都是秋天,我穿行在树和树结合着的空间。我的目标是知了蜕下的壳。那壳伏在树身上,攀在树枝上,爬在树叶上,显示着孤独的美。知了退壳的过程,是在践行着从物质到精神的蜕变。具备了精神品位的知了,才会不知疲倦地在大自然中吟诵着高尚或者悲伤的诗词。残留在树身、树枝、树叶上的壳,我以为是卸去了生命和灵魂负荷的精神贵族。
我收获知了壳的目的是在药店换取钱币。那个年代,钱币的诱惑对我是那样重要。我穿梭在火辣辣的阳光下,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知了壳可以入药,给人类带来健康以及幸福。而我,却可以用它换来钱币。那个药店在庞光镇街道的路南,台阶很高,很坚硬,四扇黑漆的窄门对我敞开。我攀登着台阶,似朝圣教堂般虔诚和庄严。
那些晶莹透亮的知了壳,仿佛《圣经》里的句子,经典,耐读。在生命的初期,它引导我对幸福含义的解读。那个暑期,无数的知了壳被我送进药店,麻醉着我的精神。开学了,我一次次逃学,在镇子四周的树上收获隐含了精神意义的知了壳。
少女上树的地方,是一处潮湿低凹的水坑。几十年过去,不知那位少女的脚印是否逝去?那些知了的后代,是否仍伏在树上孕育着生命?第二年的秋天,那个少女忽然就从小镇消失了。当我绕过小学的围墙,敲开醋坊的门时,那个曾被少女唤作舅的人喷出醋一样的酸味问:你找谁?我知道,这便是拒绝了。那曾经让我感到浓香的醋味,熏得我几乎晕倒。于是,我对捕捉知了壳,再也没有了兴趣。
一缕风,把小镇曾经的故事吹走了。那个秋天,我发现自己突然长高了。
(字数9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