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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1 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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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初夏时节的黄土高原,滚滚翻涌的麦浪遮掩不住满目肃杀的凄惨。曾经的田园牧歌早已如遥远的童话般荡然无存,饱受"三年自然灾害"之苦的农民兄弟在贫困交加的窘境中苟延残喘。
终南山脚下的户县城关镇七一大队,会计杨伟名正操着浓重的陕西方言,满怀激情地读着他呕心沥血写成的长文,还没等他读完,支部书记贾生财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老杨,这篇东西说出了俺们心窝里的话,好极了,俺也签个名"。时年不满30岁、血气方刚的大队长赵振离胸脯一拍;"算俺一个!"
这篇《当前形势怀感》(又叫《一叶知秋》)的文章,敏锐犀利,高屋建瓴,它道出了中国农村的现实困境,指出了中国社会的发展出路。然而,就是这样一篇洋溢着赤子之情的锥心泣血之作,却令毛泽东龙颜大怒,给杨伟名带来了杀身之祸。
(一)忧国忧民的怀感
文章共分前言、忆"撤退延安"、处方、腰带、"改造"与"节制"、"恢复单干"、"过"与"退"、"走后门"、市场管理、繁琐的哲学、双程轨道、提"建议"有感、后记等十三个部分。全文从一个最基层农民的视角出发,现身说法,深刻剖析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现状,指出了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中最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前言"部分,杨伟明开宗明义,直陈此乃一篇逆耳的"报忧"之作:"就目前形势而言,‘报忧'重于‘报喜'。因之‘怀感'所及,似颇多‘苦口良药'与‘逆耳之言'。"
在"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太平盛世"中,敢于挺身而出,逆势而动,确实是需要几分勇气和胆量的。有人曾用"生噌愣倔"四个字来概括陕西人的性格,这刚强不屈的秉赋,正是杨伟名们在重压下发出呐喊的内在动力。
杨伟名所报之"忧"究竟是什么呢?他说:"目前我们已经承认‘困难是十分严重的',而‘严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农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现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腾代替了遍野歌颂,生产凋零代替了五谷丰登,饥饿代替了丰衣足食,濒于破产的农村经济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荣。同是在党和人民政府的英明领导下,何今暗而昨明?这种情况,已是一望而知的事实,用不着连篇累牍地再进行分析了。"
他用扎腰带来比喻中国的经济状况。腰带松了不行,过于紧了也不行,"过于紧了,倒会令人气喘"。"目前我们国家的整个国民经济形势,是否有气喘的征兆?是否存在着浑身捆着腰带,动弹不得的意味?果有之,只有解带松腰才能气和神安;只有腰间仅缠一带其余皆尽解,才能手动脚灵。"这和陈运用抓在手里的鸟来比喻中国经济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无须担忧国营经济出问题,因为"国营经济形似人身;中、小型工商业自由生产,农村包干任务外的自由贸易,则为人身的手足。无人身,手足无依附;无手足,人身失所能,两者相依相成,关联互赖"。
他一直生活在历史传承深厚的关中大地,因而对中国国情有清醒的判断:"我自己认为,我们的国家是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在这个既穷又白的薄弱基础上,由1949年解放起到1955年‘合作化'为止,仅六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新民主主义建设任务,就真的完成了吗?答复是否定的。并且要在短短的六年时间内把一个具有六亿人的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成新民主主义的强大的工业国家,无论如何是不能想象的事。" "有人曾经说过: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要两步走(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那么如果说,我们第一步没有走好,第二步怎么会走好呢?""按说新民主主义建设需要二三十年,由新民主主义逐步向社会主义过渡是一个长期的转化过程,又需要二三十年,由此看来,像我们过去所做的显然是拔苗助长,违犯了客观规律。"
杨伟名所言可谓切中肯綮。真理不在巍峨的庙堂,不在幽深的学院。真理在生动的民间,在火热的现实生活。
在这封信里,杨伟名还看到了产生问题的另一重要环节,那就是基层的真实情况的上达以及在制订政策中的作用。他用"双程轨道"开车来形象地说明上下之间的"民主集中制"关系:"广大群众的意志是通过‘集中'那条‘轨道',‘集中上去'的。‘集中上去'的‘意志'经过加工整理,作出决议,又通过‘统一领导'的那条‘轨道'‘贯彻下来'。这个一‘上'一‘下',有如两套列车沿着各自轨道相对开而互不妨碍。如果‘群众意志'能够广泛、及时而正确地‘集中上去',进而才能有及时的切合实际的政策‘贯彻下来',那就形似‘对开之车,交替往来,如环之周而复始,回转不息'。进言之,‘群众'的‘意志'如果‘停于下',则作为制订国家政策的‘源泉',就会‘竭于上'。故曰:‘无西车之来,东来之车可尽,无东来之车,西去之车可竭。此为因果交应,互为渊源。"
来自乡野的声音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情真意切,殷殷可鉴。这封字字含泪,句句铿锵的长信,传达着的是千千万万苍生对家国命运的关注之情!草根虽卑微,热血却同样的沸汤。
(二)一片欢呼的开局
1962年5月10日,杨伟名将这封信以挂号信的形式分别寄给了公社、县、地区、省、西北局各级党委和党中央,同时还寄给了《陕西日报》、省委宣传部、西安市委等31个单位。
6月初,咸阳行署专员王世俊来信鼓励杨伟名"其中提到许多重要问题,这对于我们了解情况,研究政策,指导工作是很有益的,我再次感谢你对国家大事的关心。这封信连日前一封建议信一并印发有关部门和同志,供他们研究问题时参考,并希望经常来信,保持联系,多多反映农民的实际情况。"
6月中旬,西安市长刘庚给省委办公厅转去《当前形势怀感》,要求"送给省委,研究处理"。6月底,中宣部《宣教动态》第62期以《三个共产党员对当前一些经济政策的一些意见》,摘要刊登了杨伟名的来信。
7月初,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吴刚复信杨伟名"你们的来信,我早已收到了,确实因为忙,未能及时回信,请原谅。但是我以为我还是以负责的态度对待了您的来信。我把你们来信的意见和反映的情况,都向省委及至中央如实做了反映,请党考虑和解决。""不管正确与否,这些都应该及时反映,向党提出来研究,这是党员的责任,也是权利。"
时任西北局第一书记的刘澜涛读了这篇文章,即派西北局办公厅主任陶信墉和户县县委副书记曹文清找杨伟名座谈,杨伟名被聘为西北局内部刊物《西北建设》通讯员,与此同时又被聘为咸阳地区研究室特约研究员。
不难看出,《当前形势怀感》所提出的理论、观点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反映了民意、顺应了民心,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三)急转直下的命运
1962年8月6日,在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严厉批评了这封来信。他说:"有一句话,‘一叶知秋,异地皆然'。一叶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个阶级都讲自己有希望。户县城关公社的同志也讲希望,他们讲单干希望......户县三个党员的来信回答了没有?共产党员在这些问题上不能无动于衷"。
北戴河会议之后,情势急转直下,《当前形势怀感》遭到了公开批判!用"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来描述这一变化,可谓精当之至。
8月16日,陕西省委办公厅《人民来信来访反映》第43期全文刊登《当前形势怀感》,送省委常委阅。省委副秘书长蒋锡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方杰、咸阳行署副专员杭尚增、户县县委书记安生高受命先后四次找杨伟名等三个署名党员谈话,批评文章中有"错误观点"。
1962年9月初,一个由省地县社党委负责同志组成的四级工作组进驻户县北街七一大队,人数之多、规格之高、声势之大、态度之严肃,前所未有。工作组轮番找杨伟名谈话,但他神情自若,毫无惧意。杨伟名是自信的,纸上写的都是他反复思考过的。
他告诫自己,为了过关,写的检讨语言要诚恳,分寸要把握好,对实质问题该回避要回避,让将来的历史去检验、去证明!他写了一份题为《亲切的教导,深刻的一课》的检查。第二天,工作组就离开了七一大队。
10月11日,中共陕西省委以《关于纠正单干风,巩固人民公社集体经济情况的报告》的报告把"杨伟名事件"向西北局和党中央汇报,正式为《当前形势怀感》定性 "这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比较系统的要求资本主义复辟的反动纲领"。10月25日,中共陕西省委又向西北局、党中央写了《对户县三个共产党员〈当前形势怀感〉的处理情况的报告》。报告说,三个党员的主张"实质上是恢复资本主义道路,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报告说,三个党员提出开放自由市场,"完全是一种冲垮统购统销、损坏计划经济、使资本主义自由泛滥、社会主义阵地日益缩小的荒谬主张"等等,省委还提出要把三个党员的错误观点作为反面教材,向全省农村党员深入进行两条道路斗争教育。
10月29日,中共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在省委三届五次全体(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中说,有人认为"包产到户是社会主义单干"、"户县三个党员甚至要我们‘以主动撤退延安的果断精神'退向单干,这些观点是十分荒谬的,十分反动的"。
1963年1月21日,中共陕西省委监委对杨伟名等三名党员的行为作出了处理意见,认为:"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是富裕农民思想在党风的反映,他们乱发信件,广为散播,在组织上也是有原则错误的,是违反党的纪律的。经检查指出后,"尚能认识错误"、"表示悔悟和改正",因此"不给纪律处分"。至此,这个事件总算告一段落。
从被捧上巅峰到被打入地狱,倏忽之间的变幻让人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无奈。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度,注定是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的。
(四)思想者的凋零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各种批斗运动在户县开展得如火如荼。杨伟名变得沉默寡言,他停止了写作,甚至刻意不去看报纸,强迫自己不关心国家大事,直到1967年10月,一个陌生青年的造访,使杨伟名重新拿起了笔,开始写作,这个人就是后来和杨伟名一起被打为"刘杨中国敏感词过滤集团"的刘景华。
刘景华是西安冶金建筑工程学院毕业生,在任"刘澜涛专案调查团"的负责人时,看到了《当前形势怀感》一文,出身农民的刘景华对农村和农民非常了解,他被文章的观点折服了,他决定拜访杨伟名。
刘景华回忆说,他们当晚点起油灯,盘腿在炕上,从政治形势到农村经济,从个人命运到国家前途,两人一见如故,聊了通宵。刘景华的出现,再次拨动了杨伟名对时势关注的敏感神经,从给刘景华的回信开始,他又提笔写作了,平日零碎的思绪,一些见闻引发的感触,进而升华成忧国忧民的个人观点
同杨伟名深入交谈并保持了一段时间书信来往的刘景华对现实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他接连写了数十张大字报,对"文化大革命"提出非议,对所谓"形势大好"提出了质疑。他也因此由当时的时代骄子沦为阶下囚。调查刘景华的人在刘的住处发现了杨伟名的来信,认为找到了刘景华蜕变的根本原因。《当前形势怀感》再次被大量翻印,成为批判刘景华的依据之一,户县县城到处张贴着"揭露杨刘中国敏感词过滤集团"的大字报,对杨伟名的批判次数也频繁起来。
1967年春节前,杨伟名撕掉造反派贴在自己门上"单干单干,分田到户才能发家致富;修正修正,赫鲁晓夫真是你老祖宗"的白对联,换上自己写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春联,门的两边他没有像一般的农户贴上门神,而是用两个红色的大方斗写上了这样一幅春联,直抒胸臆:
砥柱中天立中流,时光如水荡泥土。
无私无畏即自由,真理在胸笑在口。
1968年5月初,又一场针对杨伟名的批判会开始了。批判杨伟名的人是一群从西安来的学生,开始几次,杨伟名尚有说话的机会,批判他的学生屡屡被问得哑口无言。5月5日上午,杨伟名再次被押进会场,刚一进门,几名大汉扑上来给他脖子上挂上了牌子,两人将他双臂反剪,一人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摁。杨伟名被押上一个台子,"揪出杨刘中国敏感词过滤集团的罪魁祸首"的口号此起彼伏。杨伟名刚想说些什么,拳打、脚踢接踵而来...。
当天晚上,杨伟名和妻子刘淑贞洗净身体,双双服毒自尽。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把几张欠别人钱、粮、物的欠条整齐地放在他曾经奋笔疾书的破旧桌子上。
第二天,在邻居的帮助下,年仅16岁的杨新民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草草为父母下葬。没有低垂的挽联,只有胡乱粘贴在棺材上标语无言地见证着这世道的昏暗:"杨伟名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中国敏感词过滤修正主义分子杨伟名死有余辜!";没有低回的哀乐,只有大队部高音喇叭里疯狂的聒噪在向生者示威"中国敏感词过滤杨伟名"、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苍天含泪悼忠魂,黄土悲悯哭英豪。逝者已矣,思想不朽!杨伟名的思想将和八百里浩荡的秦川共存,和三千丈厚重的黄土永生。杨伟名没有错,只不过他早出生了五十年!
思想是历史的血液,思想者弱势的时代,注定是民族苍白和羸弱的时代。当一个思想者需要以生命捍卫自我尊严的时候,个体的不幸也就成了群体灾难的前奏!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民间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民间云集着卓越的思想者。我以为,这正是中华民族历尽磨难而愈雄健,饱经沧桑而更强大的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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