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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潭三记 一、大槐树和牛头堡子 早年爱看闲书,最早就有美国人玛格丽特·米歇尔的《飘》,女主人公叫郝思嘉,家住美国饿狼陀。小说似懂非懂地看完了,情节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可这人名地名却一直记得,特别是这个“饿狼陀”的地名。再后来,《飘》又有了《乱世佳人》、《斯丽佳》等多种译本,互相参照着翻了翻,也就有了意思。在《乱世佳人》中,郝思嘉也成了一个很洋火的外国名字——斯丽佳·奥哈拉;这个“恶狼陀”,原来就是亚特兰大。《乱世佳人》还被拍成电影,费雯丽、克拉克·盖博担纲主演,获了许多奖项。记得九零年代初“镭射电影”流行,忍不住去县城大十字副食大楼的一家“镭射”影院看了,结果是马赛克一片,隐约有人(估计是克拉克.盖博)骑马拿了柄锯断枪管的火枪在倾覆的四轮马车和火堆里来回跑,把一个漂亮女生(应当是费雯丽)拉上马背。既然看不清,也就不看了。仔细对照小说情节回忆,那情景应当是北军火烧亚特兰大的情形,屏幕底下的繁体中文字幕里就有“饿狼陀”字样。 美国人到底是外国人,文化积淀少了点,给地方取名字,还是欠讲究,比如这个“亚特兰大”,直到现在,百度或者谷歌里,不能找到它的本意。相较而言,关中道可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大城市就不说了,小小的一个村庄,一个普通的村名,要是稍加留神,都能上溯到汉唐,甚至商周;再仔细一翻典籍,就能找到一大堆东西——历史记载。大槐树就是这样一个村名,像随便在庄稼地边看到一架丝瓜山药,或者在一座小石桥下看到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一脉溪水,不起眼,没有新意,可要是再一问蹲在田间地头吃烟袋喝茶壶的耄耋老者,就会发现,这里头的名堂多了去了。 这大槐树村的确有些名堂。大槐树村由两个自然村组成,一个就叫大槐树,另一个叫牛头堡子。两个自然村相间一里许,中间有五六亩大一片水面,就是官潭,意思是公共的潭。潭周围榆柳桑槐长了一圈,树木最茂密的地方是一群古建筑,当然是龙王庙了。照老者的说法,大槐树这地方是有些神气的。很久很久以前,老子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走到这地方,把青牛系在一棵槐树上,鞭子没地方搁,顺手插在槐树和牛之间。老子走了,当年的小槐树变成大槐树,巨槐树;青牛站立的时候忍不住拉了一坨,最后就成了一块高地,即现在的牛头堡子;当年插鞭子的地方,就成了眼前这个潭窝。还有一个版本,应当是阶级斗争版:这大槐树本来是一所达官贵人的乡间别业,后来成了村落,而牛头堡子是这达官贵人赏赐给下人,如院公保镖丫鬟婆子等人搭窝棚的地方。仔细琢磨,好像有点道理:这牛头堡子是拔地而起的一个黄土疙瘩,高三四丈,二里路见方,上头只长蚂螂蔓和老鼠药,是个难得一见的贫瘠地方。 大槐树村中的确有棵土槐,只是不知枯于哪个朝代,留一个碾盘粗细的树根,周围胡子一样长了一圈毛毛槐树丛。个别爱占小便宜的村民每年都要割韭菜一样给老树根剃胡子,偷偷弄回家烧柴,可这树根每年韭菜一样长上来一圈新树丛。直到有一年一个老人制止了占小便宜人的行为,并且说了一大段意味深长的话,大意是,咱能活得起人,咱的家烟囱里天天冒得起烟火,就不在乎受点麻烦去别的地方弄柴火。这大槐树可不简单,是方圆几十里庄户人家的守护神,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戕害它,小心触怒神灵,降罪下来,那可就不得了了。不信,好好想想,你家的猪昨天还把栅桄用黄瓜嘴挑着满后院子跑,今天咋就“比十杆”了?你家的鸡,早上还踏蛋的踏蛋,刨食的刨食,中午咋就一个个摆到地上瘟了?别人的婆娘下水洗衣服没事,你的婆娘一下水就着凉,吃了中药吃西药,隔三差五的还要打吊针,为的啥来? 于是,大槐树的毛胡子保住了。一年以后成了指头粗细的槐树条子,编担笼再好不过;两年后长一群锨镢把,再到后来,就成了椽了,个别向阳靠水的,居然长成了檩。 再说这个官潭。老人说,这潭里有龙王的水晶宫,民国十八年大旱,这潭没见干;五七年大涝,这潭没见涨,你说神奇不神奇。更有老人说,早年这官潭边上还立了幢石碑,碑文用谁也不认识的梅花篆字写成,碑顶上有盘龙帽子,碑座子是能站几个人的大荸荠,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大槐树,大槐树底下有个潭,潭里住着龙王,大槐树的人都将能住在潭边视为荣耀。大槐树的人大都吃潭水,图的是水质好,味道甘甜。说来也怪,大槐树的男人一般长得细皮嫩肉,聪明灵活,唱小生花旦绰绰有余;女子更是风姿绰约,花花绿绿的传闻总是不断。“清河岸边的好羽子,大槐树底下的好女子”。羽子,就是芦苇的此地方言。 牛头堡子地方狭小,只住了四五十户人家,大约嫌上下土丘麻烦,在村中打了几眼井,水质却硬,味道就象硷面面汤。大约因此缘故,牛头堡子的人大都粗糙皮实,男人肯下苦,做活不怕风吹雨打;女的善生养,推开任一家破门板,抬眼看去,一炕的娃娃尽是脏脸。 大槐树的人总笑话牛头堡子的人的确是牛粪坨坨上长大的,呆头楞脑,蛮不讲理,前世个个都是土牛木马托生,是下人中的下人;牛头堡子的人嘴笨说不出,但从长辈训斥晚辈的话里,能听出个大概,意思是做人不能象大槐树人那样,好吃懒做投机取巧,驴粪蛋蛋外面光,狗男狗女,道德败坏。大槐树爸爸教训儿子,总是说要给他娶一个牛头堡子的嘛迷媳妇,让他孤独痛苦一生;牛头堡子妈妈教训女儿,总是说要把她嫁给大槐树的花花肠子,让她一辈子心神不宁,悲戚万状。两个村子隔阂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月十五闹元宵,牛头堡子的人请戏班子唱《十二寡妇征西》,忘不了在戏台边上摆一排拾粪的筐子,意思是请大槐树的戏迷筐子里就坐;大槐树也请戏班子,唱的却是《薛仁贵征东》,忘不了在戏台口摆一串串牛暗眼,还有一堆牛隔头,牙眼相还。二月二龙抬头,两个村子都要在龙王庙前耍龙。根据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大槐树的龙在早,资格老,是老龙,胡子为白色;牛头堡子的龙是晚了点,可舞得花哨,有喷水、喷火等拿手绝活,十里八村都有名气,却只能是小龙,胡子必须是黑色。有一年牛头堡子的人为了冲破旧制,把龙的胡子染成红色,引起大槐树人的强烈不满,先质问再指责进而诟骂然后大打出手。结果大槐树的人尽管伶牙俐齿机智灵活,还是被皮糙肉厚的牛头堡子人打得大败,个个丢盔弃甲,鼻血长流。大槐树人不甘失败,连夜晚查族谱,找见了几个在外为官做宰的才俊,组织写作班子,打造骈四俪六的信函,精心挑选土特产,选派可靠壮丁送将过去;一边请县上名状师,击鼓告状。县执事对东南西北来风不管不顾,三天后带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在官潭边摆起公案,给龙王烧香献祭三牲一毕,言道,民心如铁,王法如炉。牛头堡子的人不是很能打吗?叫他见识见识官家的打法。于是官潭边排满了黑屁股,一顿水火棍下去,牛头堡子的打家儿个个哭爹喊娘,低头认卯。大槐树的人不是很有钱吗?叫他见识见识官家的王法。一纸告示下去,三千两白银罚将上来,大槐树的大家富户个个心慌气短,哀叹连天。县官为了不落话柄,用罚来的银子雇人在官潭边立碑刻字,要两村人世代和睦相处,不准再在潭边耍龙。这龙是不敢再耍了,村民的怨气却不能不撒,给县官取了个外号,叫“大荸荠”。县官知道了,居然不以为耻,三年届满述职时还说他为官正大光明,两袖清风,慈悲为怀,端风正俗,卸任时推辞父老重礼不受,只受父老“大荸荠”雅号,自励自警云云。此后,两村人果然不敢再挑事端,偶尔出现摩擦,总有村上的老者出面调解,拿“大荸荠”故事出来,把县官嘲弄一番,案结事了,日子倒也过的清静安稳。 大槐树和牛头堡子最后一次闹事,大约在几十年前。有一年公社的纸喇叭通知,说是要在官潭边上开斗资批修大会,会上还要演节目,由两个堡子自编自演。大槐树的能人就是多,找来竹匠、画匠、裱糊匠,扎成了两个大头娃娃,一个是资本主义头子杜鲁门,另一个是杜鲁门的媳妇,名字不好取。大家坐在一起想啊想啊,最后说是牛头堡子有个瓜女子,叫梅花,于是,杜鲁门的媳妇就叫杜鲁梅,大家都说妙哉妙哉。牛头堡子的人正为出节目发愁,受到大槐树人的启发,专程到县上雇人也做大头娃娃,男的是苏修头子赫鲁晓夫,他媳妇名字就叫赫鲁晓霞,原因是大槐树有个瓜媳妇,名叫霞娃。开大会那天,公社书记在台子上念报纸念完了,就叫上节目。杜鲁门俩口和赫鲁晓夫俩口登台,台下众人果然一扫低头打瞌睡的萎靡面貌,哄堂大笑,呱唧连天。看着看着,众人就不笑了。一开始,赫鲁晓翠用头撞杜鲁门,杜鲁梅用肩膀扛赫鲁晓夫,后来四个人就撞到一起,再后来就丢了道具,拳脚相向。秘书说,不好了不好了,两个村子的人打起来了。公社书记抠着鼻屎说,有啥不好?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就是要打起来,我们就是要看热闹。秘书说,这是咱的群众,不是外国人。书记说,群众里头就没坏人了?坏人打坏人,这叫以毒攻毒!赶快编个简报,把大槐树批斗会经验报到县上去,在全县推广! 还是两村人看不下去了,连忙把各自的人拉下台口。结果,又是大槐树的小伙被打成熊猫眼,鼻血长流。大槐树一个老者早年念过私塾,一回家就大骂公社书记是个二荸荠。他的孙子擦着鼻血问,老说当年那个县官是“大荸荠”,现在又说书记是“二荸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者仰望苍天,老泪横流,说,“荸荠”其实就是“赑屃”。相传龙生九子,其中一子长得像王八,爱驮碑石。骂人“赑屃”,就是骂人“王八”的意思。 消息传到公社书记耳朵里,马上开老先生的批斗会,罪名是放封建主义流毒。老先生的孙子自然当仁不让,上台检举揭发祖父满脑子的封建思想,受到公社书记的赏识,立马拍板,叫这个阶级觉悟高的年轻人当公社农机员,开着公社的东方红牌大胶轮拖拉机到处跑,好不风光。社员们看见了,忍不住指指戳戳,说是大槐树的“三荸荠”来了。 老先生当然不能骂孙子是“荸荠”,每逢相好的提及眼下混得很风光的孙子,老先生总是说,“那不是人,是狼啊,一群恶狼啊”。在他的眼里,大槐树不再是安详平和的村落,成了世风日下的“饿狼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