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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无常 于 2010-8-19 12:25 编辑
在毗邻我国新疆的中亚哈萨克斯坦,至今生活着一群说陕西方言、沿袭晚清陕西风俗习惯的“陕西人”。他们是一百多年前西北回民大起义失败后流落境外的义军残部后裔,自称“东干人”。 骑着自行车去哈国串亲戚 2004年4月10日,在祁连山主峰之一乌鞘岭风雪交加的山口上,一个青海的货车司机下车正在小解,忽然,一个穿着古怪、留着长胡子的黑脸男人站到他旁边说:“师傅,能不能帮我照张相?”司机惊愕地打了个寒战,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大个子,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小便没撒完就跳上旁边的车逃也似的走了。 冰天雪地的荒山上,这个人搬了一块石头,把相机搁在石头上,给自己和自己骑的一辆变速自行车照了张相。这个独自出现在乌鞘岭上的人就是陕西临潼人陈琦,一个在人事局上班的普通干部,他于4月6日从西安丝绸之路群雕前出发,骑着单车,准备远征万里去哈萨克斯坦探访“陕西村”。 上世纪80年代,陈琦从《参考消息》上得知苏联有个“陕西村”,居住着100多年前从陕西关中迁移过去的一群村民,至今顽固地保留着陕西的风土民俗。“陕西村”人被迫离开家乡的年代距今并不久远,是清同治年间,也就是陈琦爷爷的父辈那代人的事情。当年,他们在义军领袖白彦虎的率领下,一边抵挡着清政府的民族镇压,一边拖家带口,背着锅灶瓢盆,赶着牛羊畜口,于1877年12月翻过天山,躲过了清军的追剿,在今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西边约200公里的楚河岸边扎下“营盘”,播种从老家带来的麦种和菜籽,就此繁衍生息。白彦虎被后人称为“东干人之父”(“东干”即陕西方言“东岸子”的转音,东面的意思)。100多年过去了,离家在外那么长时间,他们还固守着家乡的传统。在了解东干人被迫背井离乡的苦难历史后,陈琦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去看他们,就像亲戚串门一样骑着自行车去,并且沿着他们当年西退的路线,体验他们不为外人所知的艰辛与苦难。 祖先留下来的都不能改变 陈琦在哈国境内遇到的第一个陕西村的人是马赖赖。过境后刚到第一个城市潘菲洛夫,陕西村的人们就请体育教师马赖赖骑车来接陈琦。东干协会主席安胡塞亲自开着小车为他们俩做后勤保障。马赖赖人高马大,脸色黝黑,动作粗放,讲一口纯正的陕西土话,见了陈琦,他高兴得搓着手,嘿嘿直笑。 陕西村所在的县叫库尔代,县城离邻国吉尔吉斯斯坦的首都比什凯克不到100公里,顺着阿拉套山下的丘陵地带从县城往东60公里,就是中亚陕西村的中心村落——营盘。这里的道路大都是苏联时期修建的,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已成了砂石路,风景却是格外优美。马赖赖给陈琦指点:这是营盘、这是新渠、这是托克马克(即古代的碎叶城)、米粮川、卡布隆、哨葫芦……这一带都是咱的地窝儿(地方)。村里的老年人对陕西感情很深,能说出一些至今仍存在的关中地名,说着说着就落了泪。他们对现在的陕西不甚了解,好多人都保留着过去的观念,说陈琦是从“清国”来的,问左宗棠的人还在不?来的时候,陕西衙门批准不? 离开故土已120多年了,东干人对陕西却怀有一种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马赖赖家隔壁一个叫马兹涅夫的东干老人,将他于1959年在莫斯科买的一幅《老鹰抓小鸡》的中国年画保存了四十多年。东干诗人大吴说,百年来,我们就像离群的羊,不知何日才能回到大羊群里去。年轻人把陕西叫“我爷的省”,见陈琦高兴得很,问陈琦西安城是个啥样子?见过成龙没有? 在人们的盛情邀请之下,陈琦参观了陕西村的村史纪念馆,馆中收藏有白彦虎的眼镜、玉佩、腰刀等遗物,有东干战争英雄马三奇的巨幅画像和雕塑,有东干先民使用过的兵器、农具,有当今东干人的生活用品、刺绣品和装饰品。 陈琦在安胡塞家里住着,没在安胡塞家吃过一顿饭,每天这家请了那家请,杀鸡宰羊,一吃就是一天,还领着他到处看,弄得陈琦甚至没有静下来的时间。 到了陕西村就和到了关中任何一个村子一样,没有语言障碍。大人小孩都是一口纯正的陕西土话。孩子们都把陈琦叫“陈琦大(爸)”,都喜欢“陈琦大”的自行车,只是推出去没过十分钟就回来了,车子给摔得骑不成了。对于原来陕西老话中没有的新生事物,他们有自己的叫法,把电脑叫computer,电话叫telephone,飞机叫“风船”,自行车叫“骑着的车子”。小孩刚开始学说话就是陕西土话,大了才学俄罗斯、哈萨克语言。 人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中国的,一个当地俄文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创立了自己的东干文,就是用俄文字母拼出来的陕西土话,这种文字,俄国人看不懂,中国人也看不懂,但它毕竟是一种文字,一个小小的民族能有自己的文字,这在全世界还为数不多。东干人把这一点看得很重,而到过中国见多识广的安胡塞积极主张推广中国的普通话,说这样才能与更多的人交流思想,才能提高语言的生命力。从2000年开始,安胡塞陆续送了几个村里的孩子到中国的西安学中文,“等到他们学好了,再回来教其他的人。”对于这些孩子们的家长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 不知他们是太留恋家乡还是因为宗教的缘故,他们把所有的传统都看得特别珍贵,只要是陕西带出去的,只要是祖先留下来的,都会能改变。 庄稼地里最苦莫过于东干人 陈琦所看到的东干,还是普遍闭塞、落后,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没有多少商品意识。村里孩子很多,东干妇女把生养孩子看作是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和义务,在这里,生育了10个孩子的“英雄母亲”比比皆是,马赖赖和安胡塞都是七个孩子的父亲。马赖赖既是教师,又要种庄稼,陈琦在他家里发现了一台手摇缝纫机,竟然是上海产的“无敌”牌,家里女孩子的衣服都是从这台缝纫机上手工做出来的。 营盘人告诉陈琦,沿楚河平原从东往西走,以种地为生的维吾尔族越来越少,其他民族都以游牧狩猎或做买卖谋生。土地里刨着吃的,就只有东干了,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一半种小麦,一半是蔬菜。据说全哈萨克斯坦80%的蔬菜都来自东干人的生产。淳朴厚道的东干人没有使用除草剂、杀虫剂等农药的习惯,一年中从春分到深秋的大半年时间都辛勤地劳作在田间地头,从早到晚,中午就在树阴下或凉棚下休息吃饭。庄稼耕作上最辛苦的莫过于东干人。 东干人几乎家家都有小车,这里就像小车博览会,有德国的、美国的、日本的、韩国的,且都是原装货,当然最多的还是俄罗斯的伏尔加和本国生产的。在这里,小车不是身份的标志,也不属于奢侈品,而是人们生活生产的必需工具。营盘、新渠都是四五公里长的村子,步行串门子的确不方便,庄稼地近的几公里,远的几十公里,没有小车是难以想象的。 因为没有环境污染,这里的农业是货真价实的绿色农业,一眼望出去都是大片大片的绿地。家家房前屋后都种有各种花草,东干人说,从这些花草的生长状况,可以看出主人的心境和理家水平。而且这里真正保持着那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古朴民风,很多家都没有院墙,如果有也是象征性地用栅栏把院子围起来,个别有院墙的也不高,院门一天到晚很少关过,大街上的店铺也没有一家装防盗门的。小车开到街道上随便一放,主人就办事去了,大多连钥匙都不拔,有的车门还大开着。 最大的愿望是去麦加和陕西 东干的乡村都像中国过去的农村一样装着有线广播,不同的是,这些高音喇叭不广播新闻,也不播送天气预报,说的净是阿拉伯语。陈琦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专门用来组织人们做“乃玛斯”(祷告)的。东干人虔诚信仰伊斯兰教,每天的五次礼拜看得比吃饭睡觉还重要。马赖赖和陈琦在骑行当中,时间一到,水都不喝,也要找个僻静地方做“乃玛斯”。 这里的人们一生最大的愿望一是赴麦加朝觐,二是回陕西看看。 村里人也和周围其他民族互相来往,但严守教规到了苛刻的地步,让自己和其他民族区分开来。其他民族也信仰伊斯兰教,但大多执行不严格,生活方式也日益西化,男人抽烟喝酒非常普遍,女人着装也很随意,生活得很自在。但东干的男人不动烟酒,陈琦说自己有抽烟喝酒的不良嗜好,有时实在憋不住,就背着他们偷着过把瘾。有几次让安胡塞发现了,他就严肃批评陈琦,甚至让陈琦从维护中国人形象、维护陕西人形象的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 相比之下,东干的女孩子就显得太清苦了。女人哪怕天气再热,也是长衣长裤,头上还要包上头巾,不能串门,走在大街上见了男性不能打招呼,在家里吃饭从不上桌子,对男人绝对的服从。陈琦到马赖赖家去过三次,第一次见到马赖赖的老婆,开玩笑说:“嫂子,一路上我赖赖哥老跟我念叨庄稼,其实他是想你了。”没想到他老婆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后来陈琦再去,她竟然不敢回家,做好饭也是让女儿端上来,直到离开村子,陈琦再没见过她。 没有人离婚也没有人谈恋爱 陈琦在哈国的日子,不管是在大街上转悠,还是在屋子里上网、出门上厕所,安胡塞都要热心地陪在左右,他不在时就让在兰州留学过的外甥苏力克作陪。陈琦在林子里解手,苏力克都要不停地张望,陈琦告诉苏力克不要老这样跟着他,说了几次也无济于事。这使陈琦深感疑惑,这俩老兄是不是也像普京一样,以前在“克格勃”上过班?东干人做事有时执著到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受过高等教育的也是如此。 2003年冬天香港凤凰卫视在这里摄制了《营盘日记—————陕西村记事》,以第一人称作解说的就是白彦虎第五代嫡孙白伟华。白伟华22岁,正在楚河那边吉尔吉斯斯坦的比什凯克人民大学学中文,普通话讲得很漂亮,他的文化程度在村子里算是屈指可数的,和陈琦特谈得来。 令陈琦不可思议的是,看似现代前卫的白伟华骨子里依旧有东干人固守传统的一面。他说读完书后准备回村子教中文,白伟华读大学的地方离家很近,只隔着一道楚河,“可是我每次离家的时候,都有一点不舍得。营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牛羊粪的味道,炊烟的味道,锅盔的味道,奶茶的味道,天山的味道,老陕的味道……不管我走到哪里,这些味道都会留在我的头发里,留在我的身上。” 这里有的学生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小孩,而且对象都在回民圈里找,白伟华就是先结婚再念的大学,他的妈妈和妻子罗莎的妈妈是亲姐妹。白伟华快20岁的时候,家里人觉得他该结婚了,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他说没有。他们问罗莎妹妹怎么样,他说可以先处处看。于是家里就打发了媒人去说亲。去年4月,白伟华当上了爸爸。 白伟华说他和罗莎在一起的时间不多,爱不爱她,也说不好。不过他在做一个好学生的同时,也想做个好丈夫。 100多年前的3000多人发展成现在的12万人,现在那边家家户户都是亲戚了,奇怪的是这里近亲结婚生的孩子却都很健康聪明,大有一代比一代强的趋势。在这里,没有一家离婚的,也没有一对年轻人谈恋爱的,都是父母做主,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长期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读过书的也不例外。 东干婚丧嫁娶的风俗都没有变,娶亲得先说媒。还固守着“姑娘不外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早已被陕西人摒弃的旧习俗。一旦婚事确定,女方就开始准备嫁妆,衣服都是手工缝制,最少得准备半年到一年。结婚的时候,新郎穿手工绣花的袍子和靴子,新娘要穿绣花鞋、红绸衣服,挽着清朝的发型,头上插着簪子,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来庆贺看热闹,婚宴要持续十几天。陈琦在陕西村时恰巧赶上一场婚礼,他给新郎新娘送的贺礼是从陕西带过去的一包茶叶。 临走时,陈琦将家乡人送他的一条锦带留在陕西村的村史纪念馆,红底上绣着黄字:家乡的父老乡亲和你们在一起,署名是陕西南陈村。捧着这条锦带,很多人都哭了。在陈琦的眼里,陕西村的人们就如同那条从他们聚居地穿越而过的楚河一样,流淌在欧亚内陆风云多变的原野上,自然而从容。据《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