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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远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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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3 20:0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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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远的乡村
生产队将头牯饲养室叫马号,其实里面多是牛,再就是些骡子,犁地套车都是这些头牯的事,其余拉土垫圈起圈拉粪都是社员日常要上的工。那时的农村有干不完的活,秋夏两忙后整个冬里到二三月大人们都拉着架子车往麦地里拉粪,精干劳力拉一天粪能计上十分工。早起上工的铃一响乡村的一天便开始了,队长明义站在村口一家家的清点劳力,天怎么总是亮的这么早,借着月光或是有些麻麻明就要上工了,有学生读书的人家一看表才四点多不免嘴里嘟囔几句还是赶快穿衣抓紧上工,上工的铃声就是时间,钟表只能寂寞的走着。屋外月光清冷或着雾气很低地气就显得很重,土地还没有苏醒上工的人便多了几句逛话,说是生产队长明义没老婆搂所以早起起的早,明义的老婆早年害病死了,嘻哈一阵就开始干活,反正大家都在干那就干吧。
村东头有两个池塘状一人多深沤粪的大茅子,大茅子跟前堆着个惊人大的土堆。马号里头牯圈的粪一层了就将平日里大土堆边晒干的土往圈里垫,这样一层层头牯圈的粪满了就得起圈转到大茅子里,起圈是最脏最累最不吝惜气力老实肯干人的活。起圈的粪一层层倒到大茅子里再垫上一层层干土再浇上水慢慢的沤,如此等待时日沤上一大茅子粪再起圈拉到地里壮地,地里才能打下粮食。
大土堆是将村北北冢的土坟疙瘩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到大茅子边堆起的,北冢很高很大沉重的像一座山,没有碑谁也说不清是谁的墓子,旧时的王侯家今竟沦落成无名。北冢是古坟上面长满野枣刺,周围尽是大大小小的洞,村里人说那是狼打的洞。那时平原上狼也不少,晚上听到野地里有类似碎娃的哭声女人们就搂紧自己的孩子,说那是狼在学娃娃哭引诱人们去救,千万不能跟着去。又说张家老爷小时候坐在门蹲上丢盹磕睡被狼叼了去,后来及时发现撵过去才救下了,喉咙被狼咬伤伤好后留下了伤疤到老脖子转动不灵活,一辈子都缩着脖子。听了这个故事我每次在路上碰见张家老爷时会紧盯着他的脖子,想从那伤口看到狼的影子。张家老爷那时已经老了背也驼了,垂着一双长手缩着脖子下巴抻的更长了,村里人说他是捡了条命多活了一世,张家老爷觉得也是这样。我没有看到狼的影子只看他老实巴交像一头只会埋头干活默不作声的老牛,眼里全是仁慈。
终于明义安排社员将北冢挖平了,社员们记不清楚架子车的绊绳被拉断了多少根,连来喜在磨坊软磨硬泡要来磨面机上退下来的帆布皮带做的绊绳也拉断了,也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布鞋手掌的水泡多少次长上来磨下去又长上来又磨下去,更不知道冬里拉架子车热汗湿了衣服穿着冰衣服清鼻涕流了多少,只知道遍地乱跑的娃娃都成了半大小伙,馍笼子里的馍一天比一天少的快。于是整个村子的社员都在计算可怎么也算不清,像数天上的星星眼睛一眨数字乱了又得重新开始。
偌大一个坟疙瘩消失了北边豁亮了不少,可社员们开始觉得有些不习惯了说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就像冬里麦田上的雾气越聚越厚了。没有了北冢的脚地不像以前的脚地,忽的一切就陌生起来。脚踩在地上越发的不自信起来风一吹似乎要飘起来,有几个人甚至说真的离了地面悬浮在空气中并像鸭子扇翅膀挥着双手做漂浮状。明义叫人拖走那几个发热说胡话的社员又让人四处采购煤油灯捻子集中全体社员连夜写报告,一时灯捻子比挂面房挂的挂面还要多。
就在北冢地面最后平整的时候,往架子车丢土的社员却铲出了油饼状一件古物,用树枝刮掉上面的土显示一面有纹路一面要平些,整体还算完整。大家都在议论稀罕这是什么物件,旧时给财东家拉过长工的来喜说这怕不是一面铜镜,他在财东家的古董架上看见过只是这面镜要大的多,大家仔细一看还真像那回事。镜面的一侧的土贴的并不紧扒拉几下成片的掉了,平整的镜面就出来了,用袖口抹去上面的土渣竟然照出了人影。于是大家你照一下我照一下的看稀罕,照镜子的脸连平时不爱笑的人都堆满了笑,都觉得这的确是一件宝贝,说是这东西大概有上千年了还能照出影影真不简单,拿着树枝又仔细剔背面的土。明义这时过来了社员们就递给他看,他顺手先看的背面,大图案有两只凤凰衔着树枝,竟和人家结婚时陪嫁的棉布被面上的图案大致一样,花草纹的饰边,整个背面雕刻精细显得吉祥富贵,一时令人浮想连篇,的确一块宝贝。磨光的镜面细腻平滑泛着薄薄一层光,明义不由得用手轻轻抹了一下却忽的看到镜子里一个头顶长着独角的怪兽呲牙咧嘴向他扑过来,惊的呀的叫了一声脸色煞白。一回头疯子双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披头散发站在自己背后,眼睛发痴看着他眼底藏的全是阴谋。明义一定神眼光凶狠瞅着疯子狠了一声“嗯,狗日的。”,双印似乎醒了又恢复了平日像狗一样的可怜模样扭身跑了 ,越跑越快嘴里怪叫着像一只野兽,烂鞋跑掉了也不顾了,大家都说双印的疯病又犯了。明义将铜镜扔在地上拧身走了,镜子像冰面样泛着清光。那天晚上就出了月亮清冷的挂在天上,后半夜村里人听见了北冢那里有娃娃的哭声,时间很长,谁都不会出去,哪里有太多的阴谋,用被子捂了头睡去了。
眼看着北冢的土疙瘩就堆在村口的大茅子边,小孩子们就占据这个地方,从高土堆上俯冲着往下跑,有一股劲使他们跑的很远不碰到大人或是抓住树就停不下来,于是整个村的孩子就像疯子双印一样在村子里不知疲倦的乱窜,像山洞里受惊的蝙蝠。或是从土堆上往下溜叫坐土飞机,玩是好玩只是裤子的屁股处很快就磨出了洞,补过也不济事又磨出了洞,整天里穿着露屁股的裤子在村里晃荡。这状态几乎影响到我以后,后来离开村子换了陌生的地方还是经常做梦怎么就穿着露屁股的裤子在街上走,意识中暗示这不是那把北冢挖平了又堆起给头牯垫圈的土堆,一着急就醒了无奈的叹上两声,记忆和印象多么怪异多少年了还如影随形的跟着我,哪里能丢的掉呢!
要么就在马号的大炕上玩,马号里头牯槽自然将房子分为头牯圈和饲养员住的地方。大炕没有炕边,炕洞也没有炕洞门子,或许是某次炕洞里柴草塞得过多连炕洞门一起烧了而没有换一块,炕洞里碎末柴草缓慢燃烧沤出的烟将炕沿薰的黑亮,大炕顶上没有一般家庭泥糊的楼顶敞露着也不觉得烟。冬天里大人们上工去了孩子们就自动汇在这里,这里有热炕喂头牯的麦秸也可以不断的塞进炕洞持续不断的供暖,炕洞里的烟似乎从未断过,冬天有多长它便有多长,炕沿就更黑亮了。炕很大,七伯从家里带来的被子像贴一块膏药样铺在炕中心,我们围坐在炕上不知所云的度过这嘈杂而寂寞的日子。有时候会遇到到马号来套头牯的人,七伯说喂把料再让人牵出去下地,我们就会缠着来人讲故事。乡下的故事多是鬼故事粗俗骇人,多得像野地里无端旋起的怪风。那年月印刷品或者墙上都有宣传画夸张的造型,红缨枪刺向的多是些丑陋甚至恐怖的形象,比起那些夸张鬼故事已经算是温情脉脉,至少它还有情节有来笼去脉,不像那些宣传画强大暴力,孩子的世界从哪里开始了。
或者在院子里犁地的老牛牵回来了躺在地上休息,我们就会围拢上去,那些牛虻也顺着气味飞过来落在牛身上贪婪的吸血。我们会拘起手捂牛虻,牛身上的毛光溜溜的带着体温绸缎一样,你没摸过体会不到的。牛虻很贪一般一捂就捂着了,抓住后我们会它尾巴插一枝竹篾然后或着插上线状物放飞看着它飞,游戏的全部快乐也在于此。村里多了怪异的牛虻,尾巴后面拖着旗子飞舞,有一次明义在大会上说近来牛虻怪异值得警惕,准备发动一次消灭寄生虫的斗争。牛也不时甩动尾巴驱赶牛虻,常常就拂到我们脸上,从未抽疼过就像姐姐的长辫子一刷。那时候人小毛手毛脚的吃饭也毛糙,经常将蘸馍吃的辣子水水溅到眼睛里一时酸疼的哭,姐姐会拿她的辫子梢让我睁开眼睛说是管用只刷几下就好了。老牛的尾巴刷过来让我有了同样的感觉,我就知道老牛从来都是朋友,它卧在地上反刍它已逝岁月的时候我就在这岁月中长大。牛眼睛清澈明亮,一切心思毫无掩饰的写在里面,我能看懂,其实我在老牛眼睛中看到的是我自己,老牛是我的朋友,彼此不说话也能明白心思。我迷恋上那眼睛时也就迷恋上大眼睛女人,其实我在眼睛里只是在寻找寻找自己,那个整天流着鼻涕的孩子有他的真实。
偶尔马号里也有让人觉得惊心的场面。那据说从部队上退下来外表硬朗后臀烫着星形烙印毛色灰白的马一只蹄子的铁掌掉了,没有及时钉上新掌的马下地时指甲开裂了反卷了上来,那只蹄子越来越大显得很邋遢,最后反卷的指甲连着皮肉疼的马只有跛着脚走了。请来的匠人用布蒙上马的眼睛,马缰绳拴紧在木桩上固定马头,那只马腿也捆在另根木桩上。用一个刃口很宽锋利的铁铲将马蹄子上的指甲削齐整,在铁勺里放上油状物在火上烧了起来,一直到勺里的药物或者油沸腾起来,几个人翻转了马蹄,蒙着眼的马预感到有事情要在身上发生开始燥动,蹄子不安的踢着地面,匠人从喉咙里轻吼一声开住蹄子就将烧滚得油状物慢慢倒进翻转的马蹄窝里,热油在马蹄窝里滋滋的做响,白马浑身抖动着马蹄用力的蹬踏马头奋力的撕扯着缰绳拴马头的木桩剧烈的晃动起来,抱马蹄的人死死卡紧马腿手臂上的青筋条条爆起,忽然之间原始力量的角力场面就真实的展现出来。马身子不停颤动的时候在远处看的心惊肉跳的我身子也在颤抖,僵持了一段时间,马疼痛轻了安静了。匠人一边骂着狗日的蛮劲真大一边仔细钉上马掌,白马钉上了新掌像穿上新鞋一样精神、利落。
马号南边的一片平场是生产队挂挂面的场,挂面房坐落在场的角落边。对挂面房印像深的是里面堆了不少书偶尔有画报,这是那时农村还有些书卷气的地方,也吸引着自然生长状态下的我们。挂面房不常开门,我们便手从门槛底下往里摸,远处的书便用棍子或竹杆往出艰难的挑。那些挑出来的画报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从哪里知道了村庄外一些人在做什么事。有本《不怕鬼的故事》的画册印象就更深刻,自从看了那本书原先还模糊的鬼的形象具体化了深深的刻在心里了,原本心中没有鬼的我现在心里却驻了个恐怖的鬼的形象。更多的是红皮的选集显然不能引起更大的关注,最后让我们叠成四角在地上拍打体验输赢,或者扯烂了扬起来当雪花飞。生产队长看到了张口就骂“碎瞎熊,放在前几年把你几个捆到台上批判。”,我们站在远处学着他的样子跳嘴里哇哇的怪叫,不知谁起头我们就一起喊起来“星期日,太阳红,队长叫我买牛绳,跑到半路肚子疼。我回呀,我回呀,我跟队长打捶呀,队长说我二流子,我说队长大肚子。”,接着就疯笑起来,气得明义发疯一样撵过来,我们四处做兽散。
一日黄昏挂面房却传出了哭声,外面聚的社员说是浙江来的知青晚上偷苜蓿被抓住了关在这里,苜蓿是生产队用来喂头牯的,采了嫩尖拌在面里做成菜团蘸上辣子水水很好吃的。知青大都是城里的年轻娃,想来他们客居这里饮食上已经习惯乡村的味道,其实那时吃饭确是首要问题,天天拉粪壮地粮食长的那么好,可分给个人总不够吃,所以就吃一切能吃的。知青原本就是村里的另类,人白净些自不消说,他们的住处往往收拾的整洁、干净,那时乡下家庭都养鸡而且都是放开养的,后院里到处是鸡屎,烧火的柴草被鸡啄的遍地都是邋遢的很,知青自然是平凡乡村的话题。几个知青和黑娘一家住在分地主家的院子里,黑娘个子大有三个儿子,老大叫星、老二叫船、老三叫金。虽是一母所生老大却生的好眉宇英俊,老三个子也高却傻气,孩子们天生喜欢那些傻气的人,我是关注金才注意到这家人的。其他几个知青陆续返城的时候一个女知青却留下来,村里人才知道她和星好上了,后来俩人结婚了她真正成了这乡村的一员。她是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经常穿着暗香色褶皱长裙,江浙女人有江浙的灵秀再加上裙裾闪烁就成了村里男人品头论足的对象。在地里打胡基的几个男人停下手中的活说起了逛话,提石头椊子的男人对专门撒灰的年轻后生说“娃,叔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没等回答他又说“说个穿裙子的知青好不好”,后生说“我不要,精勾子,穿裙子。”。提石头椊子的男人疯笑起来“你见过”,后生说“你几个不是经常说人家穿裙子不穿半截裤,上厕所一圪蹴就行了。”,几个男人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声随着风就飘过来落地时在地上成了一个旋风,女人们看到了忙招呼孩子往旋风的地方吐唾沫自己也忙不迭的呸呸吐着唾沫。
黑娘的老二船结婚后留下两个男孩正值壮年就过世了,老三金二十多岁也死了。
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乐,生活还得像自己的土地不能荒着得一茬包谷一茬麦子轮番继续着,包谷百日就能成熟,麦子却要过冬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收割,十年只能收十茬包谷,只有土地的规律是铁打的。
我最后看到黑娘的时候是在秋后,人们都加上厚衣服。黑娘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身材依旧高大,只是生了病脸上浮肿,原本就黑的脸青黑的更害怕了。她面无表情,走路时双手斜撑着一根长竹杆在地上滑,长竹杆划得脚下晒得包谷叶子哗哗的响,她就这样从我身边走过了,没有风我却觉得冷。
一天在街道上听到乐人们的龟兹声,知道谁家在过祀了。几个人围在一块说话,南巷的船他妈死了,骑着摩托车的人说“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死了就死了。”,人群似乎听到了隐藏在每个人心地的这句话也就觉得再无话可说就散去了,像雨点打在干地面上甩成几瓣,很快就隐没了无声无息。
卖豆腐的还在村子里一声声的喊卖豆腐啦。
一位老人在村口成堆的垃圾中弓着身子翻检里面的塑料袋。
黄昏后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路边上我看到一撮燕麦在风中抖动,在乡村流传在孩子们间的游戏中燕麦的麦芒和扁担钩(蚂蚱)头上的两个触都有神秘的占卜功能。我于是捋了把燕麦在手,拣那麦芒长的一撮攥在大拇指指缝中,吐口唾沫在燕麦根上心里默念“扁担钩,扁担钩,狼在啊块?”,那燕麦芒开始自己转动起来,最后指向了北冢曾经的地方,我知道燕麦记着呢。
                                           2010、2、20
发表于 2010-2-23 20: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
发表于 2010-2-23 20: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curse:好文章
发表于 2010-2-23 22: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curse:
发表于 2010-2-23 23:3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温馨感人,让人好生留恋!
发表于 2010-2-24 08: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handshake:c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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