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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5 11: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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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回来了,我没有丢掉双腿,是个完整的人。我回到家了,我将死在家里,很快地。医生是这样判定的;我也这样认为;杏儿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妈心不甘,她一直没有停止努力,盼望着奇迹出现。
我妈出门时,胳肢窝夹着一卷往生纸,里头裹着两根洋蜡,棉裤布袋装着一匣洋火。那时天麻麻黑,我正睡得香。忽听我妈一声接一声唤我:“起来,铁蛋儿,起来吃药。”我睁开眼,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口,麻钱上的火苗映得我妈半边脸黑,半边脸亮。“快把嘴张大,”我妈命令着。我想也没想就把嘴张开,我妈填鸭般给我嘴里塞了两个药丸。药丸刚一进嘴,就骨碌碌滚进喉咙,还能听见咚咚的响声。我妈噗地吹灭煤油灯,窸窸窣窣脱衣服。我大在黑暗中问:“哪达来的药?”我妈小心回答:“南堡槡树乞来的。”我大说:“那也信?”我妈说:“不信又能咋。”我大没说话,我妈不说话,只是脱衣裳。
我再次睁开眼。阳光将窗户纸刺得红亮红亮的,无数根针扎在白白的纸上,那窗户纸就往进淌血。疼痛伴随我的苏醒一齐到来,虽然难受,但我已习惯了,忍着不出声。我在被窝伸手按摩酸硬的腰,无意间手掌触到了肚皮。我暗暗吃了一惊——肚子胀得像个鼓不说,还长着密匝匝的毛。夜个儿(昨天)还光光的,隔了一夜咋就长毛了?自从医院回来后,我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脚腿肌肉萎缩了,成了鸡爪脚,麻杆腿,蒜头膝,西瓜肚,现在又长了毛。我已经有四、五天肚子存不住东西,吃了就吐, 吃了就吐。我妈就难受,就哽咽。我大盯着我看,眼睛死灰死灰地。跟死鱼的眼没啥两样。我妈从板柜里取出黑大布,裁呀,缝呀,边做活边抹眼泪。我的心像凉水浇了,冷到了根子里,我妈这是为我缝老衣呢,她不能让我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到阴司去。我妈这是做着万一的准备,她想我活的念头还很强烈,一有空就到外边去跑,打听偏方什么的。我知道我妈是白忙活,我难受死了,不是为自己将要死,是为我妈遭的罪,我盼着自己死快些。
早晨穿衣裳前,我妈拿出桃样的花裹肚围在我的肚腹,嘴里一遍遍念:“敲敲器,器器敲,背在脖项,搂着腰……”我的花裹肚不似瓦片儿的荷花出水,不是铺衬的丹凤朝阳,也不是二怪的喜鹊闹梅,是一只青蛙踞在中间,四周有蝎子、壁虎、蜈蚣、蛤蟆、毒蛇围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裹肚,就不想戴。我妈劝说我:“好好戴着,这叫以毒攻毒,戴一段时间病就好了!”
“妈,人死后,到了阴间,想见阳世间的人咋办?”这个问题已经缠我好久了,我得弄明白。我妈刚给我戴好裹肚,冷不防听到我发问,脸色先就变了:“胡说啥呢,悄着!”悄着就悄着,我可想早死。
久已不穿的棉鞋船似泊着,脚在里面犹如惊慌的老鼠觳觫不已。我扶着墙艰难地向门口挪。往日撒个欢的事情,如今是那样遥远,我累出一身汗,才刚挪到门口。靠着门扇,坐在门墩上,我无限留恋地环顾屋内:黑糊糊的房脊,掉了泥皮的土墙,坑坑凹凹的脚地,没安门框的厦屋,都大睁着眼,热热的与我对视。原谅我吧,曾经我嫌弃过你们,向往人家的高门大屋;原谅我吧,我的无知和幼稚使你们受到无辜的伤害。他们都不说话,眼睛热热地,热热的盯着我看。啊,我看到一张照片,那是我大我妈结婚时照的。我妈梳着长辫子,我大戴着火车头帽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久久地看着,心里酸楚得很。大,妈,你娃我对不住你们了。你们不是一再问我长大了养活谁,我始而认真,继而知道你们逗我玩,但我总是大声回答:“都养活。”可如今,我要食言了,你们两我谁也不能养活了啊。大,其实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当名医生,给你治好呵喽气堵症;妈,过去我不省事,在外面时常闯祸,惹你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大、妈,我走了,你们千万甭难过,就当白疼了我一场。以后没了我,还有杏儿教你们疼爱。大、妈,千万千万甭难过,我得了这号病,治不好了,活一天自己受一天罪,还折腾得你们不得安生。为我难过,不值!
榆树梢的老鸦在哇哇地叫,它在呼唤我上路呢。好,我走吧,走吧,井边这棵柿子树光秃秃的,顶梢还有棵干柿子。唉,树呀树,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摇来摇去当耍活。今年,我不能给你喂腊八粥了,不能给你念:“柿子树,吃腊八,明年给咱结圪塔”了,但你可别忘了多结圪塔,杏儿她要吃呢!柿子树,你听见我说的话吗?老鸦,你甭叫了,我死了,你当然高兴——不会有人上树掏你的窝了,求你了,原谅我吧;求你了,把我带到天堂,那儿肯定不会有人被病痛折磨,那儿一定很美,很美!
“你做啥呢?想死呀!想死没人拦你,跳呀,跳呀,扑通一声啥都清白了。”是我妈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我妈正站在我的身后,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我愣了,要是我妈哭着来拉我,我或许就跳了下去,然而她没哭,也没扑过来。我正不知所措,我妈说:“我也活得颇烦咧,要死咱娘俩一块死。”就要给井口扑。我疯了似的抱住我妈的腿:“妈呀妈呀,我不死咧,我不死咧,我不死咧得成?”我妈跌坐地上,嚎啕大哭:“啊——啊——啊——,哇——哇——哇——”,两手同时攥成拳头,嗵嗵嗵槌自己的胸膛,我狠劲摇拽我妈的胳膊,“妈呀,妈呀,妈呀,你甭哭了,你甭哭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哇!”我妈不管不顾地哭:“啊——啊——啊——,哇——哇——哇——哇——”,哭着哭着哭着,我妈突然收住了,不哭咧。惨然一笑,“我这是做啥呢?让人笑话不是。”我依然哭喊:“妈呀妈呀,我不想死了,我想活。”我妈满脸的泪水:“娃呀,只有你自己想活才有救,不然谁也救不了你!”我嗯嗯的答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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