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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赵丰 于 2009-10-9 08:51 编辑
月是故乡明
赵 丰
在我的故乡关中,农历节日中,除春节外,最热闹的要数中秋了。日历刚刚翻进农历八月,乡村里就奏响了过节的前奏曲,主要内容是做月饼,酿黄酒,绑秋千。
小时,我还没睡醒,街上就响起叫卖的吆喝声;“红糖——”“糖”的尾音拖得老长,有一个向上的音符。除红糖外,月饼的馅料都是田里产的,或者树上结的。那时,田还是集体的,小米、绿豆、芝麻、花生是队里分的,红枣、核桃、杏仁是从自家的树上采摘的。各家的馅料搭配不同,做出来的口味也就各异。过节的前一天,街坊邻居就互相交换月饼,这也成为一道景观,一条街的人家你端着碗,我端着盘,还有的提着竹笼给乡党邻居送自己做的月饼。
月饼上做着图案,样子也是五花八门,花卉、人物、动物之类。好看不好看,就要看主人的手巧不巧了。祖母那时还健在,过年剪窗花是她的绝活。人物呀动物呀都活灵活现。她还做了十二属相的“月模”,那年是我的本命年:蛇。祖母吃着月饼,叫着我的小名,嘻嘻笑着,“蛇娃,婆把你吃进肚子了”。第二年,到处忽然就乱哄哄的,一伙带着红袖章的娃娃各家各户收“月模”,说那东西是“四旧”。那伙娃娃离开我家后,祖母就嘀咕着:“可惜啊,婆老了,再做那玩意就没精神了”。祖母的眼神呆滞,在院子里望天。
月饼做不成了,那几年就买商店里散装的糕点。不过,那味道和月饼差远了。再说,缺少了做月饼、互送月饼的过程,过节的气氛就淡得多了。有些人家就用锅盔代替月饼。“锅盔像锅盖”,是关中八怪之一。关中人烙的圆锅盔有半尺厚,可以储藏一个多月。
酿黄酒是八月初就开始的。这是女人们的事情。记得那天,天刚泛亮,一缕清香从天边游弋而来,带着瓜果和露珠的味道,淡淡的,将我从睡梦里唤醒。下了炕,看见祖母正在厨房里忙活。她是在酿黄酒。祖母活着时,这件事母亲根本插不上手。祖母把手用皂角水洗了一遍又一遍,鼻子闻闻,确认干净了,才挽起袖子,把糯米抓进缸里,加进酒曲,用棉布封闭了缸口。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祖母神秘的样子让我既好奇,又想笑。祖母挥挥手说:“滚远些,这是女人家的活儿,你一个爷们贼头贼脑地晃荡啥呢?”
中秋节喝黄酒,是我们这一带的习俗。渭河以北的人们,只在过春节时才酿黄酒。汉唐时期,我们这一带是皇家的后花园,传说汉武帝有在中秋的晚上和妃子们饮黄酒的习惯,后来就成了民俗。
听祖母说,解放前大户人家过中秋节,门前是要竖旗杆及灯笼的。到了晚上,用灯结成了一个或几个字,如“花好月圆”、“人寿年丰”等挂在旗杆上,取“光耀门楣”的意头。小户人家呢,在自家院子或者门前的两棵树间绑一副秋千,让孩子们玩。吃月饼固然好,但是我们娃娃家,兴致在荡秋千上。秋千是白天就绑好了的,但是大人不许我们玩,说是等晚上祭了祖宗,吃了月饼再上去。秋千曾经是皇宫花园里公子小姐的游戏工具。据说,他们先猜谜。谁先猜出来了,谁就先登上秋千。
中秋节那天,屋前院后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母亲的活儿。那天我数着,从清晨到傍晚,母亲动用了七次扫帚。鸡不停地吃,不停地拉,母亲皱着眉头边扫边骂。夜幕落下,天上的月亮刚伏出山头,父亲在屋子正面墙上贴着毛主席的下边摆上供桌,母亲就在供桌上摆上供品。祭祖,是过中秋节必不可少的内容。供品有月饼、花生、核桃,还有红软的火果柿子。还有一只炖熟的鸡。鸡是祭祖用的,祖先用过,一家人的牙齿和五脏才能享用。那年,妹妹五岁了。这个年纪的娃娃是容易发馋的,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偷吃了一个花生,尽管她背着身子,祖母还是发现了。祖母说老先人还没用就吃,要嫁不出去的。五岁的妹妹哪里晓得嫁不出去的利害,她是被祖母恶狠狠的声音吓怕了,躲在门后哇啦哇啦地哭。
父亲说:“好啦,好啦,再哭就不给你吃月饼了。”妹妹才转泣为笑。父亲在祖父的遗像前用火柴点燃蜡烛和香火,引着母亲和我以及弟妹排列在供桌前,提着酒壶给桌上的供品洒上黄酒,然后,全家人依次下跪给祖父的遗像磕头跪拜 。这个过程,祖母是不参加的。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祖父的遗像发呆。祭祖完毕,一家人走到院子。父亲端着小圆桌,母亲一一端出月饼和水果。这当儿,月亮已经升到半空,贼圆贼亮的。一家人围坐小圆桌旁,父亲给每个人的碗里斟上黄酒,他先端起酒碗拜月。祖母说一句:“月亮桄桄,天上地上。”父亲就把碗在空中转一圈,然后低下头把酒倒在地上。三遍过后,父亲又斟满酒,对祖母说:“妈,祝你长寿。”祖母也端起,两个酒碗相碰后,祖母和父亲同时饮下。接着是母亲、我和弟妹给祖母祝寿。完毕,一家人才能吃月饼和水果。 弟弟嘴馋,抓起月饼,这个尝一下,扔下了,又抓另一个。祖母就把弟弟吃剩下的拿去喂了猪狗。鸡上了架,她就留一些第二天喂鸡。人过八月十五,鸡呀猪呀的也要过。这是祖母的意识。
月上树梢头,该是荡秋千的时候了。我自然是第一个踏上秋千板。弟弟要和我抢,他跑得慢,自然抢不过我。是父亲的双臂托举我坐上秋千的。荡起来时,风从我的衣裳下边掠过。我高高地荡进天空,远离地球。飘忽中,我以为我永远背叛了地球。正在神思遐想时,父亲突然拉住了秋千的绳子,说:“下来,该狗娃了。”狗娃是弟弟的小名。我恋恋不舍地下了秋千,父亲把弟弟抱上秋千,抓住绳子,使劲送出老远。弟弟顽皮地喊着:“嗷,上天了!”
一边的柿树下,祖母在给妹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祖母说嫦娥吃了丈夫的长生不老药,飞到月亮去了,变成了一棵桂树。吴刚不好好学仙,被罚那棵桂树。“后来呀,吴刚和嫦娥在月亮上就结了夫妻。”母亲在一旁纳着鞋底,听着祖母的故事微笑着。
弟弟荡累了,就溜下来,跑到小桌旁抓起一个火果柿子,跑出门到街上玩去了。月亮升得更高了,父亲踏上秋千,用尽一晃,秋千就飞起老高。母亲喊着:“他爸,你还没老呀?小心把绳子挣断了!”父亲却在秋千上放声大笑。月亮渐渐地升上中空,给家园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风儿摇动着,祖母就哼着小曲给妹妹催眠……
月光溶溶,景色迷人。忽然,街上飘来了唱秦腔的声音。是六爷在唱。六爷会拉板胡,边拉边唱,最拿手的《铡美案》里“三对面”的唱词:“小心着(尖板声起)——王朝传来,马汉禀(转塌板),他言说公主到府中,我这里上前忙跪定 (起上板),王朝马汉喊一声……”“喊一声”后面的句子,我就记不住了。我喜欢的是六爷的浑厚粗狂的声音。
守月,是要到午夜的。娃娃们瞌睡多,六爷的吼秦腔声,震荡着娃娃们的耳膜,谁还睡得着呀?
中秋夜,是我对故乡最难忘的记忆。春节虽说更热闹,但中秋节,总是给人一种心境的安歇,一种特殊的情感。上了大学后,我就很少在故乡过中秋了。然而,每到那个特别的日子,我就会想起故乡。身在城里的我,只能站在阳台上对月诉说思乡之情。鬼知道怎么来的感觉,总是觉得城里的月亮没有乡下的明亮。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城里买了新房,把父母接来住了一段时间,几天过去,他们就嚷嚷着要回乡下。好不容易挽留到到农历七月底,他们坚决不在城里呆了,说闷得心慌,要憋出病来。 “快过八月十五了,回去做月饼、酿黄酒呀。”母亲说。
今年中秋节的前两天,妹妹打电话问我今年能回家过中秋吗?她说母亲的心脏不好,很希望能在中秋节回去一趟。我问中秋那天还同以前一样热闹吗。妹妹说:“啊,比以前热闹多了,还敲锣鼓,扭秧歌呢。”妹妹说她就是村子里秧歌队的队长呢。妹妹出嫁在我们村。
中秋节那天,我请了家,专程回了故乡。母亲躺在炕上,看见我进门,她一骨碌起来,说道:“蛇娃,你多少年没吃过妈做的月饼了。”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月饼,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高兴地笑了。“爸呢?”我问。“在院子绑秋千呢。”母亲朝院子努努嘴。来到院子,父亲头也不抬就说:“快来,给我帮忙。要不是听说你回来,今年这秋千就不架了呢。”父亲的头发比我上次回家更显得苍白了,我的眼眶有些发潮,鼻子也有点酸。
傍晚,听见震天的锣鼓响。村中心新修的健身广场上,拥簇了不少乡亲在看热闹。我挤进去,看见妹妹在最前头,摇着旗子,指挥着一群妇女表演。她穿着绿衫儿,画着淡妆,头顶扎着马辫子,颇有些少女时的影像。月亮不知不觉高高地挂在天上,村子的景物清晰可见,连檐头的瓦都看得分明。乡下的月光是比城里的明呀。我感慨着。
正兴致勃勃地随着鼓队前行,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穿出来,拉了我一把,说“回去吧”。走进家门,全家人都在等我和父亲,就是缺了妹妹。按规矩,这天出嫁的女儿是要回男家过节的。供桌已经摆起。过去贴毛主席像的墙上,挂着放大后用镜框镶着的祖父、祖母遗像。父亲按照老规矩先祭奠了祖先,又在院子祭了月,吃了月饼和瓜果,然后挥挥手说:“去,打秋千吧”。侄儿、侄女早就等不及了,在秋千上疯个不够。我静静地陪着父亲和弟弟在院子看电视。秋千上下摇晃的影子,在月地上形成一道道悦目的弧线。
风大了,母亲先回屋了,父亲突然喊正在荡秋千的侄儿下来,说你们明天再打吧,让你伯伯上去耍一会。踏上秋千板,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腿和腰都硬了,岁月不饶人哪!我这时才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是的,他已经无力再荡秋千了,我呢?已经到了中年,又在城里惯懒了腰和腿,再不珍惜这荡秋千的快乐,恐怕就很难再登上秋千了。
随着秋千的摆动,我看见,父亲苍老的眼神遥望着月空,似乎在穿透着历史的记忆,回到从前的岁月……而他的一丝笑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是那样逼真、爽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