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柱子的故事（四）

跟在驴后面跑

学英雄

  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段时间里柱子给村上留下了许多开心的故事。每当曹氏家族遇到红白喜事、给孩子做满月啥的，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的伯伯、叔叔、妈妈、婶婶及兄弟姐妹们在空闲或吃饭时侃大山，八叔就最爱给大家讲柱子小时候的故事。

  柱子的父亲是曹氏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从柱子懂事起父亲就按文化人的标准来要求教育他，抓紧他学文化的同时也很注重对他道德品质的培养。柱子成长的年代，传统文化都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禁锢了，农村孩子能接触到的知识基本上全来自学校和课本，家庭境况好一点的孩子还可以通过连环画（小人书）来了解社会，获得多一点的知识。那个年代能拥有连环画（小人书）就是孩子们的梦想。连环画（小人书）基本上都是根据革命样板戏、电影、八路军新四军抗日故事、解放军打蒋介石匪帮的故事和新中国建设过程中涌现的英雄的事迹改编的。

  父亲为培养柱子还是舍得花钱的，儿时的柱子是村上所有孩子中懂得知识最多的。新华书店发行的几乎所有连环画（小人书）父亲都给他买了，宣传英雄人物的连环画（小人书）父亲要求他看了就得像这些英雄人物学习。

  另外，父亲很孝敬爷爷和奶奶，为了他们能听革命样板戏，就专门给家里买了台半导体收音机，半导体拿回家没多久就成了柱子的专用品，每到《小喇叭》节目时间，谁都不能影响柱子听广播，通过听广播柱子也学到了不少知识。

  向秀丽、刘文学、雷锋、欧阳海、草原英雄小姐妹、王杰、刘英俊、蔡永祥、年四旺、宁学金、戴碧蓉、金训华……等一系列英雄人物的名字和英雄事迹，柱子都能倒背如流。柱子就是在这些英雄人物事迹的熏陶下慢慢长大的，处处以他们为榜样，随时随地想着也能像英雄一样做出英雄的事情，也为祖国、为人民的生命财产奉献自己。

  这是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喊得最凶的年代，人们把生活过程中发生的大小事或着产生的矛盾，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看待和分析，每个人随时都会成为被怀疑、被防范的对象，柱子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

  大队革委会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不受损失，特别是在庄稼成熟期间，会从各生产小队抽出大家认为信誉比较好的人组成“庄稼护卫队”，到野外巡逻护田，防止有人破坏、偷盗生产队的庄稼。

  每到学校秋夏两忙放忙假和暑假时，小学生们都会被大队革委会组织起来，象电影里的儿童团一样，被安排在村口站岗放哨，防止有人偷生产队的东西偷回家，单独回家的社员都要在岗哨前被检查。柱子每每都被委任为儿童团的“团长”。有了这样的荣誉，柱子就更想多做些贡献，更想自己成为从课本和连环画里学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梦想。每当这时柱子就想到了维护集体利益的英雄少年刘文学，一想到刘文学柱子就有一种冲动，他觉得现在学习刘文学是最容易成为英雄的。

  为了实现他成为英雄的梦想，柱子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一天站完自己的岗，柱子跑回家，抓了两个馒头，掰开馍胡乱的夹了些妈妈做的小菜，边走边吃就来到了生产队的辣椒地。

  他决定在辣椒地里蹲守抓“坏人”。站在辣椒地边，他四处望了望，选择了一块他认为能藏住人的位置钻了进去，俯身趴在地上，把身边的辣椒秆往外挤了挤，以便让他身体的活动空间大一点，这样也可以防止他活动身子时辣椒秆晃动而被大人发现。

  周围的蛐蛐又恢复了正常的鸣叫，许多他叫不上名的虫子在他周围不停地来回的跑着，蚂蚁、花大姐也不时的爬到他的脖子、脸上，就连苍蝇也不时地飞过来侵扰他。他强忍着虫子带给他的骚扰，趴在那静静地等待着，脑海里浮现的是邱少云、黄继光的英雄形象。

  在英雄的鼓励下，胳膊麻了，他就轻轻的翻个身仰着躺一会，趴一会、仰一会的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天很晚了才回家。母亲看见了，担心地问他为啥这么晚才回来，他有些神秘的告诉母亲回来晚是在同学家看小人书耽搁了。

  几天过去了，趴的那块地皮都被他磨得很光了，一个“坏人”都没见到。柱子开始有些灰心了，心想着可能是由于村口儿童团站岗放哨和“庄稼护卫队”的巡逻，使得“坏人”没机会偷了，这样他在辣椒地里等就是多余的，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想当英雄的梦让还他有些不甘心。他决定明天再蹲守最后一次，抓不着“坏人”就结束。

  第二天还像往常一样，柱子还是一动不动的爬在地里，细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瞪大眼睛从辣椒秆的缝隙向周围搜寻着，就电影里像打伏击的八路军。

  大概过了有一个时辰，他发现有人来了，柱子有些激动，但还是屏住呼吸趴在地上，观察者来人的一举一动。

   来的人是生产队长的妈，不知啥原因老人家最近就想吃一口热馍馍夹醋泡青辣子。早饭时她就故意在儿子面前唠叨着想吃一口醋泡的青辣子，心想儿子要是孝顺了就能给她摘几颗辣椒角回来的，中午吃饭时见儿子回来两手空空，她想可能是儿子当了生产队长不方便，所以下午睡起来后就自己来了。

   来到地边，她本能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都是青纱帐，风吹包谷叶发出的沙沙声、蛐蛐的鸣叫声听得真真切切。

   看见四周没人，她弯腰用手扒拉着辣椒，找着嫩一些的辣椒角摘，嫩辣椒角吃起来既有辣椒的清香又不太辣。她摘了几颗，准备往地里再走一点摘时，突然听到一声喊“不许偷生产队的辣椒”。随着话音，柱子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

   寂静的田野里，突然有这么一声，把队长妈真是吓了一大跳。队长妈脸色变得煞白，差点背过了气。过了好大一会她缓过了神，一看是柱子，原本生着气的脸瞬间就变得笑呵呵的说道：“小屁孩，没事藏这干啥，吓死婆了”。

  “给生产队看辣椒，防止坏人偷”柱子挺了挺胸膛，有些义正词严。

  “那你看婆也象坏人？”她问柱子。

  “谁偷生产队的东西，谁就是坏人，走跟我去见队长”说着柱子就上前去拽她的手。

  “碎熊娃，在婆面前装大呢，我就是队长他妈”，队长妈说着就举手去拍打柱子。

  柱子一看她要打他，刹时刘文学的英雄形象闪现在他的脑海，他心想着不能像刘文学一样被地主分子害死，得斗争，不能输给“坏人”。热血上涌，一弯腰头就朝着队长他妈撞了过去了。

  队长妈倒了下去，辣椒被压倒了一大片。柱子没多想，返过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快来人呀，抓坏人呀，有坏人偷生产队的辣椒了……”。气喘吁吁地跑着，在半道上正好碰见了生产队长，柱子一下子就扑到了队长的怀里。

  “你…你…你屋人偷…偷生产的辣椒，被…被我抓住了，她要打我，被我顶倒了，你快去抓她”，柱子结结巴巴的给队长说着整个事情的经过。

  一听是他家人偷辣椒，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推开柱子就往辣椒地跑。

  只见他妈面朝上斜躺着，双眼紧闭，口水顺着嘴角已经流到了地上。队长扑过去，跪着扶起他妈，搂在了怀里。他一边给他妈按摸着胸口，一边嘶声裂肺地大声喊着“妈耶，回来，妈耶，你回来……”

  悲怆的声音不时地传向了远方。不一会，社员们都快来了，大家帮忙抬起队长妈，放在了拿来的竹床上，围着腰带的人解下腰带轻轻地捆了捆队长妈，防止走路上人掉下来，队长和五个小伙子抬着竹床就直奔镇卫生院。

   队长妈最终没能抢救过来，跪在妈的遗体前，队长既生气又无奈。

  那个年代农村人活的苦，要熬到庄稼熟的时候，难免有些人是熬不住。面对着果实香味的诱惑，多数人都会偷偷地摘点拿回家解一下馋或者补充一下身体的需要。

  尽管人们把自己的利益都看得很重，但在这事上社员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相互迁就。人人心里都明白只要不造成哄抢或对庄稼造成大的毁坏、不贪不占就行。要是有人拿它来说事，大家都会谴责他说他不够成。大队革委会用儿童团站岗放哨和“庄稼护卫队”巡逻，只是一种政治上的需要和应付上级罢了。

  摘几颗辣椒角在生产队里是个上不了上台面的小事，然而妈就死在这小事上了。

  队长要去找柱子说道说道，见了柱子面一提这事，柱子梗着脖子道：“你妈就是偷摘了队里的辣椒角了，刘文学就是为了为保护生产队的辣椒而死的，我保护生产队的辣椒有啥错？”，柱子坚持认为自己没错。

  这事情要坚持闹着让柱子家赔，最终会是啥结果，队长心里也没底。他妈毕竟是到地里摘了辣椒角的，闹大了怕对他家孩子影响不好。思前想后队长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涩强咽了下去。

  柱子妈知道柱子做这事对不起队长家，她让人去省城叫回了丈夫，夫妻两商量：劝柱子去队长家里认个错，队长家要是要求赔偿的话，就是砸锅卖铁也赔。

  给柱子一说这事，他坚持认为自己学英雄没错，也反对家里赔偿。无奈夫妻两去了队长家，一同跪在队长妈灵前，给老人家烧了纸、点了香、磕了头，并请求老人家原谅不懂事的柱子。

  祭奠完后，柱子的父亲主动给队长提出了赔偿的事。队长很感谢他们夫妻俩能来家里祭奠他妈，赔偿的事坚决不让提。出殡那天，柱子妈披麻戴孝给老人家送了个葬，算是替儿子赎罪。

  从那以后，柱子的父亲每年春节放假回家，都会提上礼物到队长家去坐坐，直到送走了柱子的爷爷奶奶，一家人才彻底离开了村子。

  这件事没有影响柱子想当英雄的梦想，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时刻都在寻找着能当英雄的闪光点。

  六年级放寒假一天，他帮妈妈去外公家送了一趟东西回来，刚到村口就发现堆在生产队饲养室墙外的苞谷秸秆正在燃烧，四叔和另外三、四个大人手拿着铁锨拍打着火苗在救火。见到此情景，柱子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扔，就奔着火场过去了。

  来到火场边，柱子找遍了周围也没找着能拿来灭火的工具，他急得抓耳挠腮。忽然，向秀丽的英雄形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用身体灭火！柱子冲着火苗上去了，他把正在燃烧的秸秆翻倒在地上，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来回滚动去灭火。

他刚躺下去，四叔就发疯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腿就把他抡了起来。

  “曹家咋就出了你这个傻逼，这堆柴就是烧完了那算个毬，要是把你烧日塌了，看你爸你妈还咋活呢”。四叔骂着抬脚就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柱子被踹出去四、五米远。

  从地上爬起来柱子还有些不服气：“你们都在救火，为啥不让我去救，保护社员的财产也是我的责任”，柱子满脸的委屈对着四叔大声地喊叫着。

  “滚，快滚，再不滚开我就拿锨拍死你”。四叔两眼怒睁对柱子吼着，举着铁锨就朝柱子冲过去了。

四叔的脾气柱子知道，所有曹氏家族的人没有不怕他的，四叔双眼通红冒着凶光，柱子被吓住了撒腿就跑，英雄又没当成。

  柱子的英雄举动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新学期开学，柱子的事迹就上了学校的黑板报，学校号召全体大会表扬柱子，要求同学们向他学习。柱子也算风光了一回，品尝了一回当英雄的滋味，没能上报纸，柱子还是感到不满意。小学毕业学校推荐他上的中学，他不用参加升学考试算是学校对他的奖励。

  工作以后，听八叔讲他的故事，柱子每次都是不好意思的憨憨一笑。其实成家以后有了孩子，柱子也一直都在反思着自己，想对他的经历作些总结，好让他的孩子在受教育过程中少走弯路，但是柱子好像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退休带了孙子之后，几个老哥们没事就凑到一起谈论对孙子的教育问题，一天柱子给大家讲了个故事：

  一个师傅带了两个徒弟，仨人在一起靠手艺活挣钱，俩徒弟都很敬重师傅。大徒弟平常干活大小事都请示师傅，而小徒弟不给师傅请示汇报常就自己把事做了。

  一天，师傅把大徒叫到跟前：“跟我都干了几年了，咋还啥事都向我请示，这让旁人看见了以为我没本事带徒弟，几年都教不会你”。大徒很听师傅的话，慢慢做事就不再请示了。

  趁大徒弟出门没在，他把小徒弟叫过来说：“你才跟我学了几天，就翅膀硬了，做啥事都不愿给我打招呼，你这是瞧不起师傅呀”。小徒弟也很乖巧，变得无论做啥都向师傅请示汇报。

  这样大家相安无事的挣了一段时间钱。有一天师傅把以前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的分别又给小徒弟和大徒弟说了。

没过多久，大徒弟疯了，小徒弟离开师傅单干了。

  柱子的话音刚落下，人群中就有人大声地说：“那是这个师傅太利益了”。

  柱子的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想告诉人们：人如果遇到了一个心底不善良的人当师傅，那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柱子有时候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教育应该是一个系统工程，教育者（包括社会）应该从生命的角度去启迪孩子，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生命理念，凡事应由孩子去理解、让孩子去判断事情的好与坏、善与恶，而不是灌输和强加，更不能以利益为先导。任何从利益角度出发，以利益为目的说教都是不完整的，可能最终都是虚伪的，害人的。

  生命的本源是什么？柱子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