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小说）

户县山果

         凤凰家具厂是凤凰县上档次的民营企业。为了增加效益，企业在社会上广纳贤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最终年薪三十万招来一位厂长。厂长姓李，当过兵，火爆脾气。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李厂长上任伊始，就拿产品质量为抓手。一周以来，每早的例会上，李厂长都要骂人，挨骂的人都是在生产上出了差错，或者工作期间开小差的人。因为李厂长脾气暴躁，员工们只能唯唯诺诺，为的就是一个不挨骂。
         绳从细处断。面料车间因为疏忽，把面料颜色给选错了，与用户订单不符合。如果换成合同上约定的面料，虽然说换下来的面料，不会造成损失，迟早能用得上，但在工时上造成浪费。让成本增加，让效益下滑。车间主任姓刘，三十开外。今早在例会上拍着胸脯子表态。他的这个车间不会出差错，如果出了差错，明早的例会上他甘愿挨骂。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自己挨骂不说，旗下员工都跟着遭殃。再说了，李厂长的骂人也是出了名的恶毒，啥话难听骂啥话。经过大约一分钟的考虑，小刘生出一个念头，召集车间班组长会，在车间内部物色一个愿意顶包的人。换句话说，让这个人大包大揽，然后代自己在明早的例会上挨骂。但挨骂毕竟不是光荣的事，总不能让人白受委屈，还要搭上娘老子。还算小刘点子多，环环稠，脑子好使。经过考虑，他决定给顶包的人付报酬。拿自己日工资的五分之一做报酬。换算下来四十五块钱。见主任这么慷慨，其他的几位班组长也做了表态，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再凑点，就凑了个一百元整数。小刘的想法不但得到响应，而且大家建议，把这个顶包法固定下来，花钱买安宁，因为没有人愿意当着几百号人挨骂。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到底谁愿意出来挨骂呢？小刘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把大家的情况详细做了甄别，又使用了排除法。最后这个挨骂的人，被筛选出来。就是保管员周雷生。这个人来厂里几年了，由于来的时候，年龄都就偏大，所以大家都不呼他的原名，而是叫他老周。老周长得圆头圆脑，圆盘大脸，头顶上的头发稀疏，而且身材特别的低，一米五左右，这在男人里边，标准的先天不足。如果他有魁梧的身材，就和电视剧《水浒传》里的鲁智深酷似。老周是厂里的老员工。除了貌不惊人之外，就是老周长着一双肥大的耳朵，据说离奇的大。老周的耳朵不但大，而且有“特异功能”。就是老周的耳朵有开关，开关就是两个耳垂。平日里这是一双聋子耳朵，一旦在需要的时候，用手指往下一拉，就等于打开了开关。想开哪边开哪边，如果两边都打开，再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到。如果不想听了，用手在耳朵上廓轻轻一提，则什么都听不到。哪怕炸雷轰顶，则一概听不见。老周曾经信心满满的告诉工友，说一旦他把两边耳朵的开关同时打开，他老婆在家炒菜的声音，他都能听见。凭借这双耳朵，老周在厂里捞到不少好处。比如有时候某个车间加班，需要他这个库管前去无偿增援，只要他的耳朵开关不打开，你就是喊破嗓子，老周都是无动于衷。还有些员工想绕开库房制度的约束，把库房里的灯泡、灯座、灯头等往自己家里拿。不管你跟老周讲什么优惠条件，老周都是双耳开关紧闭，让你无法如愿以偿。至于有的员工丢了工具，想通过贿赂，从老周这里蒙混过关。毫无悬念的成为梦想。小刘这次想请老周出马，让老周承认自己在出库面料的时候，由于粗心大意，把面料给选错了，接着把事往自己身上揽，然后明早在全厂例会上挨骂。
         小刘赶到库房的时候，老周正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大概是在统计出入库物品。小刘随手拿过老周的纸和笔，在本子上端端正正的写明自己的来意。大意是，请老周明早在例会上主动承揽面料车间面料颜色与合同不符合。问题是自己疏忽大意在出库时候没有认真核对，所以造成了这么大的差错，最后还特别强调，不是白挨骂，是有一百块精神补偿的。老周看罢，一拍大腿，扯开大嗓门儿，“行，这事包我身上。明早你看我的钢火，他李厂长就是喊破嗓子、骂破天，我面不改色，什么都听不见。不过，咱丑话说前面，补偿费可一定要给，你老哥这两天为钱愁。”
         次日，早七点。每天一次的例会在厂里的职工餐厅里如约举行。老周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因为是班前动员会，所以一切开会程序从简。李厂长一人既是主持人，又是发言人。李厂长一改平日的客套，单刀直入，话题直奔面料车间。当问及面料出错的事情的时候，小刘指了指站在前排的老周：“李厂长，是这样的，昨天上午在库房领面料的时候，周师傅说他看过合同，在颜色这块儿，他肯定客商要的就是这个墨绿色。我连续问他三遍，他都肯定这种颜色。而且他的两边耳朵的开关开着，我们的交流无误。”李厂长清了清嗓子，开始骂人了。什么话狠，骂什么话；什么话脏，骂什么话；什么话恶毒，骂什么话。俨然一个骂街的泼妇。但见老周倒剪着双手，高扬着脑袋，大脸盘子上的五官，没一点表情，只所以这样，因为他关闭了双耳开关。李厂长越跳越高，越骂越声越高。因为跳得太高，李厂长竟然忘记自己凌晨披着军用黄大衣到各车间检查，现在才从车间回来，连军大衣都忘了放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军大衣滑落到地上，老周连忙跑过去，把军大衣给拾起来，然后踮起脚尖，替李厂长披上，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老周脸上居然没有一点表情。老周的这个举动，让小刘始料不及，他坚信自己找对人了，而且开了眼界了，这个老周的确是“特异功能”。老周凭借“特异功能”，轻而易举的挣下了一百块钱挨骂费。
         老周有偿挨骂的消息，在厂子里不胫而走。打那之后，凡是做错事的车间或个人，只要自己的事情能和库房牵连一起，都请老周代劳。老周也是每请必到，有求必应。额外的收入，也是成倍增长。老周也因为当挨骂的替罪羊而成为厂里的红人。
         老周的“特异功能”，很快被李厂长知道了。在一次例会上，李厂长郑重其事的宣布，从今天开始，老周被调离库房，担任厂长助理。工资待遇在原来的基础上翻番。这消息老周自己也听到了，因为在李厂长宣布认命的时候，他正好拽开了双耳开关。老周乐得满脸皱纹笑开了花。
        老周平步青云、平地登天，厂子里议论纷纷。大家都羡慕老周因祸得福。只有一个人不买账，那就是原任厂长助理老胡。老胡精明了一辈子，只因为被现任厂长废弃，就是因为凡事喜欢深究，换句话说，知道的太多。他决定深入到老周所在村子就行人肉搜索，通过摸排走访，对老周做一次全方位了解。因为他相信耳朵不会有开关，现实中找不到，就是在神话故事里都找不到。他认为老周的耳朵其中有诈。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个夏天，关中农村天热得出奇。这天时逢夏至。中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在家里纳凉。一户周姓农家产妇临盆，可是任凭她使出浑身力气，孩子的脑袋就是卡在产道口出不来。周围人心急火燎，眼睁睁没有主意。就在产妇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一声炸雷响起，紧接着就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生了。父亲一边擦拭孩子身上的血污，一边发出一声惊叹。“难怪难产，原来这小子的耳朵特别大，像两只大蘑菇。”周围人仔细观看，发现果然如此。因为孩子是被雷震下来的，所以父亲给孩子取名叫周雷生。
        这个身体怪异的男孩一天天长大。愁煞了他的父母。两口子带着孩子去过西安城里多家医院，希望能给孩子的耳朵做个手术。比如往小切点。但均被告知，这样的手术没有先例，所以不能做。虽然这孩子的耳朵出奇的大，但内耳结构良好，听力正常，所以不建议手术。
         从医院回来，两口子心里像灌满了铅。自己又没亏人，咋就生下这么个冤家。两个人更加担心的是，这孩子将来上学，还不让同学给笑话死，以后走上社会，还不让人用唾沫星子给淹死。家族中有一位德高望众的长辈，人送外号小诸葛。有一天，这小诸葛给出了个主意。从现在开始，撒出去话，说在西安城大医院里检查得知，这孩子的耳朵有“特异功能”。双耳各有一个开关。只要拉住耳垂往下拽开开关，就是跳蚤爬动，都能听见，如果捏住耳轮上廓往上一拉，则耳朵开关关闭，就是五雷轰顶，都听不到。于是两个人就给这孩子灌输，希望他以假乱真，以免将来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用他父亲的话说，这叫“因地制宜”。虽然这个孩子比较淘气，但对于耳朵这件事，还是比较配合的，于是完全按照父母的意图练习。久而久之，就练成了“特异功能”。为了充分证明孩子的“特异功能”，每次当这个孩子做错事的时候，母亲就拽着孩子的耳垂，把孩子拽到大门外，当着围观人的面，严厉斥责孩子。说要是再不听话，以后就把你的耳朵给拽下来。就这样经过左邻右舍的亲眼所见，和村子里更多人的发酵，这个孩子名闻遐迩。甚至有人准备斥重金给这个孩子申请吉尼斯纪录。但都被孩子的父母婉言谢绝。
         孩子终于到了上学的年龄。这年春节刚过，学校开学，父亲把儿子送到学校。特别叮嘱老师，不要歧视这个孩子，这孩子耳朵虽然难看，但有“特异功能”。起初，老师不太相信，但经过几次检验，发现情况属实。比如在这个学生正走路的时候，在身后唤他的名字，结果这个学生竟然无一点儿反应。但他也有新的发现，就是每次上课的时候，这个孩子听课特别认真，因为他时不时的用双手把两只耳垂往下拽一下。至于有些同学当面戏弄这个学生，说他肥头大耳，像一头猪，他全然听不见，日久天长，也就没人笑话他的耳朵了。后来，这个有“特异功能”的学生，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其实，老师哪里知道，这是这个孩子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
        好男无好妻。虽然把自己的耳朵神话成“特异功能”，在学校里没有被歧视。但是这名声传到十里八乡，却褒贬不一，有人认为是好现象，将来说不定靠这双怪异的耳朵吃饭。有人认为这个青年就是一个灾星。就这样到了结婚年龄，却娶妻无门。后来有一户人家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把自己弱智的女子嫁给这个青年，以求门当户对。起初，这个青年的父亲一百个不接受，原因是，自己孩子除了耳朵大点，影响美观之外，其余一切正常。但经过深思熟虑，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外加自己娃的所谓的这个短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歹能讨上个媳妇，生个娃，续个香火，就是他这辈子修下的福分。在亲戚朋友们的祝福声中，这个耳朵异常的青年，娶了个弱智的妻子。妻子不但弱智，还多病。几十年下来，这个外表怪异的人四处奔波，挣钱给妻子治病。直到几年前进了一家名为凤凰家具厂的私企，才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打工生活。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凤凰家具厂的库管老周。至于老周有偿挨骂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老婆有病，家里经济吃紧，想挣个外快。他牢记父亲经常说的那句老话，因地制宜。
        当小刘从老胡口里知道了老周的身世的时候，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幸亏李厂长及时把老周提拔了，要不然留在库房里，指不定哪天自己发几句李厂长的牢骚，就让这个老周给传到李厂长耳朵。要知道，他对这个老周没一点防备。至于李厂长提拔老周当助理的用意，他也猜出来了十有八九。凤凰家具厂是县里的重点企业，更是乡里的龙头企业。分管凤凰厂的王副乡长，也是个火爆脾气，虽然不像他李厂长一样爆粗口，但脾气来了，也咆哮如雷。以后有老周这样有“特异功能”的助理出去代自己开会，挨骂的事由老周顶包。自己省得挨骂。因为挨骂毕竟不是好事。
        只是李厂长也不无担心，这个“有特异功能”的老周会不会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会不会被王副乡长给挖了去。管他的，用一天是一天吧！只要不挨骂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