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里先生著文:关于香菱学诗

鸡鸣庐主

    李君万里，乃烟村老人是也。和其学写诗，先辅导诗词格律，再则读其“关于香菱学诗——兼谈律诗作法”颇受启示。现李君让在网上发出，愿与诗友共切磋。

关于香菱学诗

                 ——兼谈律诗作法

作者  李万里

   《红楼梦》书中有香菱艰苦学诗的情节。她决意跟着黛玉学诗，黛玉对她先讲了诗法，接着选定了数百首诗让她背诵，打了底子。然后她才落笔写咏月诗，先后写了三次。大观园的诗家黛玉宝钗对前两次都不认可，第三次才得到诗社骚人的一致赞许，还邀请她参加诗社。这是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必须先把每首诗逐字逐句分析，最后再把这三首诗相互对照，才能知道其中三昧。

月桂中秋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悉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都有，只是措词不雅。

简评：
一、颈联出句的玉镜对句的冰盘其义相似，属合掌，是对仗中常见的错误。
二、首联颈联物象重复，形容满月的词汇基本同义，团团、玉镜、冰盘都是园形或白色园形，是词汇贫乏的表现。
三、把象征团圆的满月用寒夜衬托，属正测矛盾，搭配不当。
四、前后篇结构如同左右手可以分开，造成整篇气势不贯通。
五、用团团、玉镜、冰盘描绘明月丰满，已落俗套。
六、中间两联情景互换、情意交融、诗法妥贴。唯常思玩，不忍观属俗语近俚。
七、尾联平淡，近乎中性语言，作者思想感情欠丰满。
八、全篇纤弱，一览无余，诗脉不畅。

   诗尚雅，雅为何者？诗家早有说法。雅是陈俗的对立面。陈俗不雅。俗包括俗语俚语。陈言指口头套话，如送人诗常用口头套话是俪歌、驿柳、皑皑、把玩等。咏月诗的套语是冰盘、玉镜、玉轮、宝鍳、兔魄、娥眉、银光、皑皑、把玩等。平淡是俗的褒意词，平淡无奇是指人们常说的词汇充满整篇，意境雷同，见识凡近。诗纯淡则无味。如何弃俗求雅？首先要立意雅？杜甫诗的内容是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朋友、吊古人、怀远道。其中有的内容已不适合今天的时代，但在当时都是大事正事。其次要炼字求雅。要从文言文中拣择，古色者典雅。自从推广白话文以后，现在的人很难办到这一点，但至少要从古诗，包括近体诗中拣择。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底下添个色字倒使得。
    黛玉道：只是还不好，这首过于穿凿。

    简评：
    一、首联把象征丰满团圆的月置于寒酸的环境衬托，属正测矛盾，配搭不当。
    二、晴空除月外别无一物，何物护月？故护字显见使用欠妥。
    三、颔联颈联四句纯属写景，既脱题又缺乏情景互换，过分索相，景多则堆垛，单调呆板。
    四、尾联近于中性语言，作者寄托情思朦胧，属死句。
    五、东凑西拼，主题不突出，全诗平淡无奇。

    穿凿附会是指生拉硬扯，胡乱解释。诗的穿凿表现于，把现成的套语、成语凑在一起，通首拖泥带水粘成八句，诗家称小儿诗。克服的办法是，首先诗要有气，气者气势、气质、一气呵成，诗脉贯通。其次，不拼凑，去掉多余的句子。忌语无伦次，骈拇枝支，拼凑联数。前述两首诗出现诸多缺点也与不熟悉诗法有关，此诗法指谋篇或起承转合。诗要切题，月与月色只差一字，却离题万里。起句贵突兀，要有气魄阔占地步，俊丽雄健出奇庄重，是一篇的声势。律诗中间两联要情景互换，方不至重复。尾联要言有尽意无穷。七律难在发端及结尾，要首尾贯通整篇浑成一体，前后照应，结尾要从前面生出新意。
诗不贵多与快只求工。诗不改四次不可示人。前两者不工的原因恐怕与多快有关。

     精华①欲掩料应难，影②自娟娟魄③自寒④

一片砧敲千里白⑤，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⑥江上秋闻笛，红袖⑦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栾！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还新巧、有意趣。

   简评、注释：

    一、①精华，月光。
       ②影，月的图形。
       ③魄，精神或月的残缺部分，本诗当指后者。本句是个互文句。
       ④寒，因衣衫单薄而寒冷，即单薄。
       ⑤一片，化用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意境。
       ⑥绿蓑，借代飘泊者。
       ⑦红袖，借代女性。
   二、首联起的有气魄，把月光描绘成可使黑暗光明，具有不可阻挡的力量。娟娟、单薄匹配恰当。月的发光部分秀美可爱，阴暗残缺部分单薄寒冷。这是个互文句子，两个成分互相关联、互相包含，应译成秀美单薄的残月柔弱袅娜，颇似香菱化身。
   三、颔联中一片、千里，半轮、五更。均为句内对。
   四、中间两联情意互换。颔联为流水对，属有人的景。颈联有人事活动，属情。两联含蓄，均未明示离人思妇因生离死别所致的孤独，而孤独一想便知，给读者思考和回味的空间，所以有韵昧有意趣。以含蓄吸引读者是本诗成功的一大功夫。
   五、写出拟人化的残月、征夫妻、飘泊者、觅封侯之妻或富贵思妇、嫦娥、不幸人物生离死别的孤独。作者精神饱满毫不掩饰大胆站出来为她（他）们代言鸣不平。作到诗中有我，有香菱的身世，甚至以后的不幸遭遇。需知这首诗真正的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书中人物所写的诗常常暗示人物一生的开始和归宿。这种草蛇灰线的写作方法是该书的特点。

    六、尾联以疑问总揽全篇，挺拔有力，达到词尽意不尽，强烈感染读者，使人百思萦怀是本诗成功的又一功夫。


    什么是新巧？新者惊人耳目，摇起风俗，与俗、平俗相对立。求新不外乎两奇。首先要立意奇，无前人已言之意已写之景，是后人欲言之意欲写之景。意者自己的主张。诗以意为主，文辞次之。其次要字句奇，题中常用的词语，不思而得者，摇笔即来者、平常典故一概剔除。人所未有我独有，不说与前人重复的话，不拼凑。妙言则工。诗是人生事迹的概略，人高诗也高，一字都无法掩饰。跳出自己写不出好诗。另外咏物诗也有一些讲究，首行要尊题，写景物情事，必须有作者情兴，可极意贬抑，极意崇扬，非客观现实之反映，但要遵循公论评定。其次，写景要不即不离，不能离开所写之景而写情，不能只写景无寄托。最后，诗虽切题，词汇用的精当而无丰满情态，无寄托仍属死句，也不是好诗。

现在把三首咏月诗列表比较，见下表

	意境	切题		寄托	首尾气势	情意互换	穿凿	合掌	套语
第一首	良	良		差	差	优	无	有	有
第二首	差	差		差	差	差	有	无	有
第三首	优	优		优	优	优	无	无	无
	正侧匹配		互文	流水对	含蓄	借代	用典	句内对	化用
第一首	差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第二首	差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第三首	优		有	有	有	有	有	有	有

   

    由上表可见，三首咏月诗各自都有优缺点，但从立意、诗法、修辞方面综合分析，第三首显见优秀。
    大体学诗都要经过背前人诗、写诗、修改诗这三个步骤。虽有名师指点，香菱学诗尚且走了一段艰苦的路程，何况无师求索者！诗者荒寒之路，无当利禄。

小七

:curse:楼主辛苦
学习了

悟空

真学问！学习了！

人如梦

有兴趣学诗作诗的读者,不妨参阅《红搂梦》三十七,三十八回的"菊花"诗,于改诗作诗大有教益.

晴亦雨

:curse: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