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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因为一首歌而出名。 只能是康定和”康定情歌”。
李家溜溜的大姐身材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康定情歌》歌词选段
康定民间一直流传着,张家大哥、李家大姐确有其人。
关于这个问题,当地有多个版本,也有多个争议。
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张家大哥是陕西户县人,李家大姐是本地锅庄女庄主。
所谓锅庄,类似于客栈,是藏族商人和内地商人易货之处。
最初,藏民搭起帐篷,支起三块石头,架起铁锅,煮茶烧饭,招待客人。后来,修起了挡风的围墙和房屋,锅庄就这样形成了。
由于女性的特殊性,锅庄的女人肩负着和内地商人的最初接触,是藏族商人和内地商人之间的纽带。锅庄的女主人“张家大姐”们,在长久和汉人的交往中,慢慢有了“汉藏贸易经纪人”的身份。
“打箭炉,在建昌西南,地与番蛮喇嘛相接,与雅州荣经名山亦近。江南、江西、湖广等茶商,利彝货,多往焉。其俗女子不嫁,辄招中国商人与之通,谓之打沙鸨(或作卜)。”
——《陇蜀余闻》 清 王士禛
简言之,张家大哥追求李家大姐的行为就是“打沙鸨”。
民间传闻,陕商在康定最著名的商号“德泰合”,就是因为少东家“打沙鸨”才导致了企业的破产。这个富家公子“打沙鸨”的故事也是“康定情歌”诸多版本中的一个。
“德泰合”的少东家叫宋春,16岁时被父亲送到康定学做生意,后来与锅庄女主人雅玛产生了感情……传闻中的人物有名有姓,看来有一定的真实性。
但我更愿意相信,张家大哥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爷爷辈就是地主的长工,父亲继承了爷爷的职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也应该继承父亲的职业。但是,同乡老商人的衣锦还乡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另外一种人生选择。
于是他决定离开家乡去康定的“德泰合”当学徒。
可以大胆想象一下,从陕西户县来康定学做生意的张家大哥来到了康定李家大姐的锅庄,一对儿懵懂的年轻人在长期的交往中渐渐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当然,“德泰合”的少东家宋春,可能会是他最大的情敌……
有女莫嫁炉客家,半辈夫妻半辈寡
——陕西户县民谣
康定的商人,陕西人最多。明清,乃至民国时期,四川人对陕西人的印象就是老板,是掌柜。在康定的陕商,主要分两大帮,渭河以南的泾阳人被称为河北帮,渭河以南的户县人被称为河南帮。河南帮也叫牛东帮,主要来源是户县牛东及附近各村人。
提起陕商,大家都知道渭北的泾阳人。泾阳至今保留着安吴堡的旧址,安吴寡妇的故事也被拍成了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引起了现代人对当年陕商的巨大关注。但是以走川藏线为主的“河南帮”户县人,却几乎被人遗忘。
陕西户县人给远赴康定做茶叶生意的人起了个称谓:炉客。
在户县,凡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炉客是干啥的。
康定,古称打箭炉。系对康定藏语"打折渚"的汉译雅化。另一说,诸葛亮南征时,派人在此设炉打箭而得名。
炉客是一个商帮,是户县人对在打箭炉(康定)做生意的商人的称谓。
——百度百科
明朝初年,为保障边防军的后勤供应,国家放权,商人只要将粮食贩到边关,便可换取食盐贸易的批条——盐引,凭盐引到食盐产地贩盐。
陕商乘势崛起,输粮边关,换取盐引,成为“天下第一商帮”。 西南边茶贸易从明到清500年几乎被陕商垄断。
其中位居陕西西南方向的户县,作为陕人入川的必经路之一,成为了炉客的发祥地。
据记载,约明洪武——永乐年间,陕西户县北牛东村30户人家,七户有人在康定经商,有的祖孙几代皆是炉客,有的与藏民结婚,故有牛东帮之称谓。
“如今,在康定的陕西人中,70%来自户县,户县人中70%姓骞,现在的巴塘还有两家姓骞的。”
——叶广芩《张家大哥》
骞这个姓,并不常见。户县牛东村西恰巧就有个村子叫骞王,全村大多数人都姓骞,恐怕不是偶然。
除了姓骞的,康定的陕西人中最多的就是张姓,牛东村西北有村子叫张五桥,全村大多数人都姓张。骞王西有村子叫方家寨,其中张姓一脉,民国时期在康定参股票号“德泰合”……
具记载,康定的“德泰合”茶号最早是由户县牛东宋家、张家各出9000两银子开办的,是康定历史最久远的茶号,从明到清再到民国,有600年的历史。
这个牛东宋家,想必就是“打沙鸨”的那位公子哥宋春的本家。
牛东村往南,有村子叫宋村,也是炉客的发祥地,具记载,清至民国时期,也有多名商人在“德泰合”参股,不知道“宋春”是否是“宋村”的讹传?
总之,张家大哥是户县人,看来不虚。
我们把时间往前推一百年,清末民初,在康定做生意的某个掌柜,也许是牛东村的,也许是张五桥村的,也许是方家寨村的,落叶归根,衣锦还乡,带着他的财富,从康定回到了户县老家。一箱一箱的黄金在乡党们的眼皮底下经过,只看得后生们两眼发涩……
一个生在贫穷家庭的孩子,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选择了和父亲不同的人生道路。他就是“康定情歌”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张家大哥。
不,不对,像这样的张家大哥,绝对不是一个……
几个月后,牛东以及附近各村十六七岁的张家大哥们在牛东集合,他们准备以老掌柜为致富楷模,继续走上“炉客”之路,实现自己的财富梦想……
张家大哥们大多数都是不曾婚娶的“青年娃”。
当张家大哥做好准备踏上“炉客”之路的那一刻起,也就做好了不出人头地不回乡的准备。
户县有民谣"有女莫嫁炉客家,半辈夫妻半辈寡"。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子嫁给一个即将启程的青年炉客。
可以大胆想象,张家大哥在即将出发的那一刻,依然痴痴地凝望着村庄的方向,一步三回头。在村庄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一抹红色出现在了村口。
同村的姑娘摆脱了父母的控制,穿着张家大哥最喜欢的大红棉袄跑来送他……
张家大哥为了去奔一个美好的前程,必须割舍掉这份青涩的情感。
“再见!我爱的人!等我挣了钱,我一定回来娶你!”
“再见!我爱的人!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等你娶我!”
这个留守在村子的姑娘,我们姑且叫她小红,她是张家大哥的初恋。两人小时候玩尿泥的时候就开始玩角色扮演,他是“娃他大”,她是“娃他妈”……
这时候,距离张家大哥认识李家大姐还剩40多天。
户县距康定1500多公里,要经过38个驿站,40多天行程,途经秦岭、大巴山、二郎山,有资历的老炉客乘坐轿子,青年炉客均为步行,一路除了艰辛,还要与土匪周旋。
没错,是土匪!嗜血成性的土匪!
一百年前的农村,主要由三种人构成:有地的地主、没地的长工、占山为王的土匪。
一百年前,关中匪患猖獗,山深似海的秦岭更是土匪的乐园。户县涝屿口往秦岭深处走,有地名十寨沟。比四川的九寨沟多了一沟。据说当年就是由十个土匪的山寨构成。
当年户县炉客入川,经涝峪口进山,十寨沟是必经之路。
张家大哥的康定之行,毫无疑问也得先经过十寨沟。
张家大哥并不是张家的老大,在他前面还有个哥。但因为某件事情,哥成了张家永远都不愿再提及的一个人,所以,张家二哥成了张家大哥。
那件不光彩的事,还是和炉客有关。
哥曾经是张家的希望,是弟的楷模。
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壮志满满的青年炉客,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背井离乡,来到康定打拼,冒着随时失去生命的危险,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偏偏命运多舛,遭土匪多次抢劫,又打不破阶层的壁垒,终于厌倦了艰辛的炉客生涯,又不愿回到户县老家,成为一个失败的例子,被乡党们耻笑,也不愿意继续给地主当长工,接受地主的压榨,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他也上山当了土匪。
从此,他成了张家的耻辱!乡党的笑话!炉客的敌人!
他占山为王的地方就是十寨沟!
可以想象一下,当做了土匪的哥遇到了准备到康定大展拳脚的弟,他们彼此之间会是怎样的一种苦涩的心情呢……
是抱头痛哭?还是刀光剑影?
但哥毕竟是哥,弟毕竟是弟,他们有着永远都撕扯不开的血缘关系。
最终,哥默认了弟义无反顾的炉客选择,弟默认了哥义无反顾的土匪选择,两人在五味陈杂的复杂情感中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下次再见面,或许就是各自为营,就是刀光剑影,就是你生我死……
40多天的长途跋涉之后,张家大哥们终于来到了康定,住进了李家大姐的锅庄。
惊喜的是,李家大姐会擀面。地地道道的户县软面。面软,肉烂,油泼辣子红艳艳。吃得张家大哥眼泪汪汪……
当李家大姐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是否会想念起那个留守在户县老家,说好要等他回来的那个她……
她和她一样,擀得一手好面。
像张家大哥这种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户县来到康定当学徒,在没有正式成为炉客之前,干的都是熬命的苦累活儿,一点也不会比他在户县给地主当长工舒服。
关中地区并不产茶,来自户县的炉客需要将四川雅安等地的茶运输到康定。
一百多年前的西南山区,地势凶险,交通极其不便利,骡马都不能行,炉客们往往雇人背茶,步行至康定。由此诞生了一个职业:茶背子。
“茶背子”就是张家大哥们来到康定后的第一份工作。
张家大哥们往往一人一次需要背上200斤重的茶叶,几乎是两匹骡马的负重量。他们要靠双脚走过邛崃、百丈关、名山、雅安、荥经,翻越二郎山,整整15天,才能走完这900多里山路,来到康定。
背夹子、汗刮子、木拐子、脚码子,是“茶背子”的基本装备,缺一不可。
背夹子是用木条做成的架子,下方有两点支撑,上面宽敞好放东西,用绳子收紧以后,东西也不会轻易掉落。
木拐子,用硬的杂木做成,一般呈丁字形状,有协助攀登的功能,累的时候也可以用来用顶在背夹子下方,承受起所背物资的重量。
脚码子,铁打的防滑工具,一般绑在草鞋的底部,一种脚码子有突出的铁钉,用来走冰雪路面,一种脚码子是无钉的糙面,用来走泥泞的道路。
汗刮子,竹片制作的刮汗工具,比毛巾更省事,还有止痒的作用。
从张家大哥们所使用的这四件工具,完全可以脑补出他们作为“茶背子“是多么的艰辛和不易。
后背是200斤重的茶叶,脚下却是仅容一人的小路,一不留神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如果说,能够到达终点的“茶背子”是幸运的,一点也不夸张。
康定城外有个万人坑,就是专门用来埋葬客死他乡的那些“茶背子“。山门的对联上写着:“满眼蓬篙游子泪,一盂麦饭故乡情。”
麦饭,关中特色小吃也。
有了户县老家那一碗槐花麦饭的念想,张家大哥背着200斤的茶包,坚持走到了康定,走到了李家大姐的锅庄。
卸下背上负了整整半个月的重负,交掉货物,终于领到了钱。
这钱,是张家大哥拿命换来的。
这钱里包含着张家大哥对荣归故里那一天的期望,也包含着对留守在户县老家那个初恋情人小红的思念。
然而此时,被茶包压烂了皮肉的背脊却疼痛难忍。经验丰富的李家大姐用喝过的茶叶搓抹张家大哥烂掉的脊背,把烂了的皮肉抹掉……
最后,李家大姐把一碗麦饭递到了张家大哥的面前。
张家大哥绝不甘心做一辈子“茶背子“,他的终极梦想是要像那个老炉客一样,用箱子装着黄金,不盖箱盖,在乡党们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从村口一直抬进自己家的家门。
民间有传闻,“德泰合”茶店做生意很讲究收集信息,反馈商情。为了加快信息传递,他们专门花了600两银子买了一匹康定有名的骏马,可以日行千里,并由庞村一个姓贺的伙计亲自喂养,经常由贺某骑着它奔走于康定、甘孜之间,传送消息,运送货物。
庞村,牛东南的一个村子,贺姓为庞村大姓。看来此传闻有一定真实性。
贺姓伙计和张家大哥是同一批出发的青年炉客。
不管是姓贺还是姓张,本质上他们都是张家大哥。
专门为茶掌柜“收集商情”的伙计,也被称为“茶探子”。
“茶探子”是张家大哥的第二份工作。
但这依然是一份危险的工作,紧要关头,张家大哥需要和时间赛跑。为了和时间赛跑,他不得不选择那些更为险峻的捷径。
据传言,德泰合由于有了“千里马”,商号信息灵通,业务蒸蒸日上,这匹马在商号服务了十余年,往来次数不计其数。有一年贺某骑着这匹马翻越大雪山,由于雪大路滑,道路难行,马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滑向雪窟的贺某,结果白马被活活冻死,贺某捡回了一条命。为了纪念白马为“德泰合”茶号做出的贡献,茶号专门派伙计把它从山上抬下来,埋在康定的城边,还专门为它立了一块纪念碑。
张家大哥自然也绝不甘心做一辈子“茶探子“……
炉客携资入川,将雅安的茶叶贩卖进藏,看似只是“茶贩子”,其实不然。从明到清,五百年的西南边茶贸易之所以能被陕西人垄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陕西人掌握着成熟的“团茶压制技术”。
经过压制,处理成“砖”的茶叶,不仅便于运输、储藏,保质期甚至可达十年、二十年。
在经历了“茶背子”、“茶探子”的层层晋级之后,张家大哥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掌柜的心腹,开始被“老炉客”手把手秘密传授“团茶压制技术”,成为了一个摆脱了繁重体力劳动,靠手艺吃饭的“匠人”。
这是他向“光耀门楣、荣归故乡”这个梦想迈进的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成为一个真正的炉客,似乎已经触手可及。那一年,距离张家大哥离开户县老家,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
这十年,他是幸运的,大多数和他一起来到康定的小伙子,要么熬不住学徒的艰辛,放弃了炉客的梦想,选择回乡,继续给地主当长工;要么在当“茶背子”或者“茶探子”的时候,遭遇了意外,葬身异地,客死他乡。
户县炉客的规定,学徒十年才会被允许归乡一次。期间,娶妻,然后,别妻,一去又是十几年、二十几年……
她还在等他吗?她真的还在等他吗?
距离康定城三千六十八里的户县牛东、或者是千王、方家寨、张五桥,总之,在张家大哥的老家,她,被姑且称为小红的那个姑娘,张家大哥的初恋情人,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媒婆,和父亲母亲吵了一架又一架,用十年的时间,硬生生把自己由一个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熬成了二十七八的老女人。
在农村,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已经抱上了第三个娃,第四个娃。最大的那个娃,已经可以和他的稼娃父亲一起,打着赤膊,在毒日头底下,熟练地挥动着镰刀,收割大地的丰收……可是,小红,依然守身如玉,孑然一人……
没错,她在等他。她真的在等他。
然而,张家大哥却并不打算花掉十年来积攒的金钱,利用这十年一次的返乡机会,回到户县老家,买田,置业,然后娶妻,生子,再然后,别妻,别子,让妻成为“寡妇”,让子成为“孤儿”……
好吧,必须得承认,这只是他不愿意回乡的借口。
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农村,男人弃妻别子,外出打拼,女人侍奉双亲,养育子女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张家大哥自然还没有觉悟为“留守妇女”以及“留守儿童”的问题忧虑。他真正不愿回乡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炉客,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然而,他真的能从一个一穷二白的伙计,靠着自己辛勤的双手,靠着几十年如一日地奋斗,就能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炉客掌柜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没门,连窗子都没有。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梦,根本就经不起现实羽毛的轻轻一戳。
一百多年前的阶层固化,更甚于今天的阶层固化。地主的儿子,自然还是地主,长工的儿子自然还是长工,掌柜的儿子自然还是掌柜,学徒的儿子自然还是学徒。
就像陕商在康定辉煌了600年的商号“德泰合”那样,第一任掌柜姓宋,最后一个掌柜还是姓宋。那个名叫宋春的少东家,没当过一天茶背子,没干过一天茶探子,也不会团茶压制的技术,但他却是“德泰合”公认的合法继承人。
另一边,学会“团茶压制技术”,成为一个“技术工人”似乎已经是张家大哥炉客生涯的顶峰了。
但是,上天眷顾了这位来自陕西户县农村的穷孩子,给了他一次打破阶层壁垒,逆天改命的机会。这个机会来自康定本地锅庄女主人雅玛对张家大哥的眷恋。
前文提到,民间传闻,德泰合的少东家宋春为了“打沙鸹”锅庄女主人雅玛,一掷千金,甚至直接导致了德泰合在商业上开始走了下坡路……
尽管宋春对雅玛痴情一片,但雅玛却对张家大哥一往情深。
于是张家大哥决定放弃十年一次的返乡机会,留在雅玛的身边。
最关键的原因,雅玛不是一般的藏族女子,她是当地土司的女儿。
最终,能让他逆天改命,实现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梦想的,竟然不是炉客之路,而是成为土司的上门女婿。
张家大哥在户县老家的时候,看过戏台上演“铡美案”,知道如今的自己和陈世美有了几分相似。好在,他尚未娶妻。尽管,他知道,她等了他十年。
这才是他不愿意返乡的真实原因,他不敢去面对那个等了他十年的初恋情人,他不知道怎么向她开口说:别等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
距离康定城三千六十八里的户县老家,小红等了张家大哥十年,却没有等到他回来娶她。
她还能再等他第二个十年吗?
农历正月初九,年味正浓,一年一度的牛东古会拉开了帷幕。按照惯例,乡党们自发组织耍起热闹,敲锣鼓、耍社火、踩高跷,跑旱船,举芯子……一时间,全民放飞……
此时此刻,三千六十八里外的康定城,也在过同样的节日。户县炉客把家乡的古会带到了这座异域他乡,用同样的欢愉来疗慰那些不能归乡的游子,那份无处安放的思乡之情。
如果说游子像候鸟,那么总有些老弱病残,无法再长途跋涉,他们永远都留在了异域他乡。张家大哥不老、不病、不残,但,为了前程,他依然决定选择加入老弱病残的行列。
正月十五,春节刚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娃娃们,以新一代炉客的身份,再次在牛东聚集,准备在老炉客的带领下,开始一段新的旅程,展开一段新的冒险。在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孔上,我们看到了和当年张家大哥一样的兴奋和憧憬。
此时此刻,涝峪口往秦岭更深处的的十寨沟,张家的逆子,土匪的大哥,正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张网等待,从老家赶赴康定,把腰缠万贯、荣归故里当成人生理想的新炉客们的到来……
在张家大哥来到十寨沟入伙之前,土匪就是土匪,炉客就是炉客。自从张家大哥来了十寨沟,土匪和炉客突然有了某种根源上的神秘联系,这种联系进而导致土匪和炉客都有了一番精神上的升华,一种自我认知上的飞升。
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有了同一种人生感悟。
“不管是土匪还是炉客,都只不过是一种职业选择,并没有任何高低贵贱的分别。”
基于这样的感悟,当老炉客带着若干青年炉客途径十寨沟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惧怕,相反,他内心竟然渴望能在张家大哥的山寨同这位“走错了路的后生”喝上一杯……
在阶层森严,礼教吃人的旧社会,能有这样的认识,除了炉客,也就只有土匪了。
老炉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一念之间的遐想,竟然变成了现实。就在他带领一干后生,穿越十寨沟的时候,几十条土匪的枪杆子将他们吆上了土匪的山寨,将他按在了张家大哥的酒桌上。
张家大哥只有一个条件:我放你走,但你必须把一个人安安全全带到康定城。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为了爱,等了张家大哥十年的小花。
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做过的选择,跟随炉客们的脚步,用四十天的时间,翻越千山万水,徒步去康定寻找自己的情郎……
当然,她必须瞒着她的父母。
当然,老炉客也绝不愿带她。
所以她先一步来到了十寨沟,上了土匪的山寨。
她知道,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支持她去寻找爱情,那个人,只能是他。
当年,张家二哥和小花玩尿泥,玩角色扮演,小花是“娃他妈“,张家二哥是“娃他大“,张家大哥当时也在场。
他是”娃他舅“。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地板凳都是木头
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
一头驴两头牛都是牲口
——关中童谣
“娃他舅”自然要向着“娃他妈”。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原因。
土匪和炉客之间的约定,缘起一个农村女人,对爱情的孜孜追寻,这一幕,如果真实存在,那么,它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幕,它在关中人“生”“冷”“蹭”“倔”的性格特征之外,又增加了几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
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这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我认为是……
“嫽”。
“嫽扎咧!”的嫽。
在陕西人的词典里,嫽代表着美好,代表着舒坦。
陕西人身上确实有着浓重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
对于梦想,对于爱情,陕西人从来没有放弃追求。
老炉客兑现了自己对土匪的许诺,终于在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之后,成功地将小花带到了康定,带到了“李家大姐”的锅庄。
怀着十年的浓浓相思,本以为会迎来一个群芳吐艳的春天,迎来的却是凛风刺骨的寒冬,她看到张家大哥的同时,也看到了风情万种的锅庄女主人雅玛,看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柔情蜜意和郎情妾意。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他不赴“十年之约”的真正原因了。
那一刻,她并没有愤怒,相反,她释然了。
人生之路,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而且,所有的选择都是两难选择。
无论怎么选,都会有痛。
这时候她想起了身为土匪的张家大哥站在山头上唱的那首关中童谣……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地板凳都是木头
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
一头驴两头牛都是牲口
是的,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如果人生没有选择,也就没有进步。他舅永远只是他舅,木头永远只是木头,牲口永远都是牲口……
她甚至有些得意于她的情郎做出了一个“积极地选择”……
为了忘却地纪念,她决定约张家大哥爬一次溜溜山。
她像小时候在户县老家的麦田里一样,唱起了歌。
他像小时候在户县老家的土窑上一样,合起了腔。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康定情歌》歌词
陕西户县人把“直”叫做“端”。比如,你向一个户县人问路:秦镇咋走?
户县人回答:端走!
端端、溜溜,都是叠音词。
叠音,是户县土语最典型的特征之一。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是户县乡音?
“康定情歌”里藏着最纯正的户县土语?
“康定情歌“是户县人在康定唱的情歌?
《康定情歌》不是藏族语系,张家的大哥跟李家的大姐,都是陕西的哥和陕西的姐,所以康定情歌用陕西话唱才恢复了它的真面目。
——西北大学教授 陕商文化研究专家 李刚
是时候告诉你们,张家大哥的初恋情人,小花的姓氏了。
没错,小花姓李。她,才是真正的李家大姐。
锅庄的女主人雅玛是藏人,哪来的汉姓?
张家大哥是户县娃,李家大姐也是户县娃。
当李家大姐不远万里,从户县来康定看望她的情郎,两人相约去爬溜溜山,站在山顶上,两人用户县土话,以对歌的形式,唱出了这首著名的“康定情歌“,从此才有了这段著名的爱情佳话。
她终于失去了他。
同时失去的还有她的家乡,她家乡的父老乡亲,以及她的父母。
一个进过匪巢的女人,他不要她,便没有人再会要她。
这是她选择来康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付出的代价。
她再次做了一个从来也没有人做过的决定。
她决定再上十寨沟,去做土匪的压寨夫人。
从此,真正的张家大哥和真正的张家大姐,终于走到了一起。娃他舅不再是娃他舅,木头不再是木头,牲口不再是牲口……
若干年后,那个顶替了张家大哥位置的张家二哥,坐在轿子里,被年轻的炉客抬着从康定返回家乡户县,轿子的后面,后生们抬的七八口木箱里,满载了他十几年沉甸甸的收获。
在路过十寨沟的时候,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上山去会一会自己的哥,当然,还有自己的……嫂。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山寨已经人去楼空,他和她,早已不知所终。
他们一定是找到了逃遁封闭时代的法门,携手去寻找另一种新生活了。
张家大哥和李家大姐的故事,至此,可以拉下帷幕了。
但,张家二哥和李家二姐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张家有大哥,就会有二哥。
李家有大姐,就会有二姐。
张家大哥成了家族的耻辱,乡党的笑话。从此,张家二哥就成了张家大哥。同样的逻辑,李家大姐成了家族的耻辱,乡党的笑话。从此,李家二姐就成了李家大姐。
当张家二哥像当年自己仰慕的那个老炉客一样,用箱子装着黄金,不盖箱盖,在乡党们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从村口一直抬进自己家的家门口的时候,搀扶着二老,从家里迎出来的,正是李家二姐。
她代替姐姐,又等了“第二个十年”。
她,就是“张家大哥”的第三个女人。
创作虚中有实,现实,实中有虚。没有实就没有虚,没有虚也无所谓实。故事是虚构的,但故事里的人和情感,都是用现实的模子扣下来的。
两难选择并不难,因为,根本就没有对错。
真正难的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路走。
对于张家大哥、李家大姐、张家二哥、李家二姐等等,所有的不愿向命运屈服的人们来说,多一条路可以选,就是上天给他们最大的恩赐。
(来源:石幸博 西安街头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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