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蒋特务

涝河濯缨

美蒋特务

魏思河，县城医院医生，医学学士，笃信西洋医术，为人孤标傲世，峻拒患者三尺之外，不谙人情世故。其执业也，出言必希波克拉底，用药则盘尼西林苯巴比妥，无视民间游医验方。文革八年，医院遣其驻某村诊所支农。魏坐堂数十日，门可罗雀，至父老处诘之。父老曰：邻村有巫医刘媪，颇为灵验，信徒遍四方乡邻，或有县城造反新贵慕名求医，有司虽禁而不止。魏笑曰：既如此，某当择日亲往，一睹究竟。父老戒之勿往，魏笑而不语。

某日，魏至邻村，伪托暗疾。有乡人指村畔古庙曰：此老娘娘伐神之所也，心若不诚，老娘娘必做法罚之。魏漫应之，旋至古庙，见厢房中广施布幔，香烟袅袅，烛光如豆，一媪形容枯槁，端坐供桌旁。桌上供一大铁剪，桌下跪垫污迹斑驳，垫前一乌盆，似盛纸灰之用。魏乃自诉病情，媼不为所动。魏取钞票压香炉下。媼微颔之曰：弟子且跪。

魏跪供桌前，媼起身，燃黄表纸数张，绕魏头数匝，掷残纸黑灰于门外，返其座，垂首瞑目，口中喃喃。须臾，有阴风自门窗瑟瑟入，香火飘摇，布幔涌动，门外纸灰如蝴蝶飞鸟飘忽而入，悉归灰盆内，宛若幻境。媼笑曰：吾神已知客来，汝真有缘人也。言讫，媼脸色大变，浑身战抖，口吐白沫，老目圆睁，状如癫痫。魏惊惧间，媼复端坐如初，然嗓音甘甜如少妇，曰：吾乃琼霄三娘娘也。汝似有慧根者，既来受教，当以弟子礼相待。弟子听真：巫者医之母，医者巫所倚。巫与医皆行意之术，其意正，则药剂针石能怯邪除病；其意偏，则佞信，佞信则有邪崇，其术必伤人害己。魏曰：大神言不及病，吾不能解也。媼曰：汝心甚正而意至偏，久之则大病成焉。魏笑曰：既如此，有药可医否？媼曰：苔藓少许，霉姜一块，洋药三瓶，秋荼熬汤冲服即可。魏又笑曰：三霄娘娘亦知今世有洋药欤？洋药何名耶？媼曰：届时汝便知矣。言讫冷战，如梦初醒。魏再问，则不应，复若木鸡焉。

魏返诊所，见父老而尽述其详，大笑曰：装神弄鬼，误病骗财，惜哉四乡愚夫愚妇，竟为此蠢物愚弄数十载，悲哉，悲哉！父老叹曰：汝真书痴耶！老娘娘者，本江阴大家女，早年逢战乱流落至此，寡居至今，以巫医为业，兼做稳婆，四乡晚辈男女多为其接引出生，活妇孺无算。媼广结善缘，重德疏财，几为一方神祇，汝今戏且辱之，或祸不旋踵矣。魏心甚惊异，漠然置之而已。

后魏知村中妇人乳腺癌多发，查病妇体时略有侧重，村人则以魏嗜扪妇乳揩油，皆深恶之。某风高月黑夜，邻乡一知青潜入魏卧室行窃，为魏所觉，乃自称台湾美蒋特务，以钢管充无声手枪，胁迫魏裸跪床头，以橡皮膏粘数枚葡萄糖安培瓶于魏后背曰：此炸弹也，至为猛烈，动之辄炸，高声喧哗亦炸，言毕翩然离去。次日病患求医，见魏裸跪啜泣，急呼邻人相救，登时围观者如堵，然无人贸然助之。复有警察来，轻启橡皮膏，止见药瓶三枚，“美蒋特务”事不胫而走矣。

未几，魏调离诊所。后卅年，省城某乳腺病专家医疗队十余人下乡普查义诊，首席专家即魏思河也。魏至某村，顿生烂柯人之感，再访刘媪，则墓木拱矣。魏独携鲜花香烛至媪墓前祭拜，长跪不起，涕泗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