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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社爱开会，刮风下雨或者农闲时候，每天都开会，念报纸，学梁效，读批林批孔、评水浒批宋江的小册子，鬼念桃木诀一样，大家都哈欠连天，或者干脆坐在自带的板凳上打盹拉鼾。公社开的大会要有意思一点，万人大会，扯旗放炮，请县上领导讲话，“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架子车摆满”。也有斗争大会，公社武装部长赵勇敢，手提驳壳枪，电影里的男一号那样大踏步走上主席台，接着，一队男女民兵端着半自动，押一群四类分子跟在后边。四类分子当然都灰塌塌地，低头哈腰，民兵的三棱刺刀在太阳下闪光，指着四类分子。贫下中农们不喜欢看这个，更热中谈论台面上那些有座位坐的领导和虽然没座位、但是英姿飒爽的男女民兵，这个俊了，那个黑了；这个是个二百五，那个和公社干部有关系了，热闹。
贫下中农不喜欢开公家的会，喜欢自己开小会，实质和西方洋人、中国有钱人的酒会差不多，就是老碗会。贫下中农每天都要出工或者开会，一天三餐的自由时间还是有的，每逢一个天气好的时候，最好是吃中午饭的时间，男人们个就（蹲）在一搭，每人端一个吓死江南人的大老碗，手里攥两个两黪馍，家庭条件稍好的，面前放一个巴掌大的碟子，碟子里有浆水菜，或者炒绿辣子，固然是为了下饭，但更多的意思是显摆。聚集在一起，吃饭，谝闲传，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古往今来，上下四方，都在被谝之列。每个会场都至少有一个“胡传魁”，内容大都是牛吃竹竿拉笊篱—在肚子里编的，所谝的一切，都被预先定位为胡求传，没边没沿，没踪没影，说完就完，谁要认了真，谁就是瓜子。
能参加老碗会的，基本上都是一家之主，一碗吃完了，喊一声“啥娃子”，或者“娃他妈”，那一声呼唤总是非常豪迈，比公社书记牛气冲天的动员讲话还要气壮山河，随着“啥娃子”，或者“娃他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碗热腾腾的或好或赖、或干或稀的吃食就又被端在满是硬茧的手中。老碗会和公家的会最大的区别就是，无主题，无中心，无目的。老碗会开完了，开始丢方（流行于关中，类似围棋），有七方、九方，你折树枝我掐草叶，一来一往，“掐”声不断，自然就招一大摊子人看，支招。太阳暖和和的，衣服里的虱子也高兴，有时候就忘了害怕，爬到丢方人的背上晒太阳，散步，消磨时间。队长总是第一个抬眼看看太阳，第一个退出会场，拿起镢头或者铁锨，走到村当中的大皂角树下，拣块石头打悬在半空的一小截铁轨，咣，咣，咣，咣，该出工下地了，本次老碗会也就胜利闭了幕。
村人二蛋，大家都知道他缺项电，爱说话，是“话痨”，他最喜欢老碗会，蹲在人后端着老碗，抻长了耳朵听别人谝，还偏爱把别人的话记在心里，很认真的一个人。
这天的老碗会由村人石头老三领衔主谝，说的是杏树村过会，膏药王“刘一帖”丢人现眼的事情。这个膏药王“刘一帖”可不是一般人，武功高强，一拍屁股能跳两丈高，二十个精壮劳力都不是他的对手，怎么会丢人现眼？
石头老三说，杏树村过会，很热闹，村民的亲戚朋友多，耍猴打把势卖膏药的江湖艺人多，要饭的花子多。在打把势卖膏药的那边，远远就能看见一堆人，人头上悬一副对子：脚踏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这就是膏药王“刘一帖”的场子了。四里八村的乡亲围成满满当当的一圈，看热闹。场子里，“刘一帖”赤裸着上身，抡起巴掌把胸膛拍得山响，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荤段子，号称西北一十三省的拳师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唾沫星子一喷尺把长。眼见看客越来越多，“刘一帖”开始练拳脚，请看客中的小伙子下场子和他对打，挑衅的味道浓的很。这时，一个躬腰驼背的老花子分开众人，下到场子里，要和擂主较量，三打二胜，赌注是一瓶秦川大曲。“刘一帖”看老头年迈，本不想交手，但不交手显得自己没本事，只好拉开架势，左把护门，右把掩裆，想给老汉教个乖，赚大家几声喝彩。只见那老头，腰也不弓了，背也不驼了，只是向“刘一帖”招手，让他进招。“刘一帖”嘴里说着不出重手，但每出一招都尽了吃奶的力。这老头躲闪腾挪，第一回合抓了“刘一帖”的手腕子，借力用力，往怀里一带，脚下使了个绊子，把“刘一帖”闹了个大马趴；第二回合抓住“刘一帖”的脚脖子，用肚子往前一顶，把他闹了个仰巴叉；第三回合老头卖了个破绽，“刘一帖”果然中计，从背后下手，被老头背了麻袋，也就是过背摔。“刘一帖”一下子就服了，当场把那副对子扯了，下跪要拜老头为师学武艺。
高登科说，这老头，身手这么好，怎么就要饭呢？石头老三说，我也这么想。这老头不象正经八辈的庄稼人。
二蛋问，在哪个村？
石头老三说，杏树村。
二蛋记住了，下午就跑到公社汇报，公社书记也是个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的主，当然很重视，摇电话报告了县公安局。公安局一调查，发现那老头原来是山东人，解放前是一个还乡团的脑系，手里有人命，就把那个老头抓了，据说判了20年徒刑。此事过后，公社书记大大地表扬了二蛋一回，说二蛋一点都不二，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模范，号召大家向二蛋学习；大家也都觉得二蛋不仅不缺电，简直是多了项电，对二蛋也就有了几分敬意。
高登科的儿子在北京干洋事，给家里邮寄了一把王麻子菜刀，十分锋利。高登科大谝他的菜刀如何如何快，他婆娘如何如何喜欢。
何四叔嘴一撇：中国的刀不行。
高登科回敬何四叔：那你说那国的刀好？
何四叔说：日本刀好。
高登科说，空口说白话。
何四叔说：汉阳造你见过吗？那枪上的刺刀，戳一两个人，刺刀就软了；日本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戳上十个八个人，一点事都没有。你说中国的刀好还是日本的刀好？
高登科说，这日本刀好不好，你咋知道的？
何四叔不言语了。
二蛋马上又去公社汇报，县公安局派人把何四叔叫走了，公社书记给二蛋发了一张表，入党积极分子！二蛋炫耀了好几天。据二蛋说，这个何四，解放前被拉壮丁，在中条山和日本人打仗，当了日本人的俘虏，人家要他当伪军，他就当。日本投降，他又当了国民党的兵，解放战争当中被解放军的俘虏，又成了解放军，仗终于打完了，这个何四回了村子，只说在外头当兵，拣了条命回来，谁知道还有这么多名堂！谁知福祸相倚，二蛋的爸恼了，找了个茬子，叫了二蛋几个堂兄弟，把二蛋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据说把嘴都打扯了，在公社医院缝了好几针。过了半年，何四叔回家了，成了四类分子，低头纳闷，整天扫街道，当然也没有了参加老碗会资格，每次公社大队开批斗会，何四叔都要上台低头哈腰给被主要批斗的四类分子陪桩。二蛋他爸还觉得过意不去，半夜里背了半口袋麦子送到何四家，给何四回话，赔了不是。
长庚是个木匠，手艺也不错，不安心在生产队干活，经常请假或者不请假外出给人家做活，吃百家饭，睡百家炕，走的地方多，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一天，大家谝起了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都说那娃长的心疼，长庚却说，没他见过的一个娃娃长的齐整。涝峪口打仗的那一年，离村子不远的大路上经常过队伍，害得村人终日人心惶惶。长庚那时候还小，给他舅，一个大烟鬼当徒弟娃拉下手，在山跟前的一个小村子里给人家做陪嫁木器。长庚也就十四五岁，做不动活，舅舅又很严厉，经常打他，长庚只好咬着牙硬扛，每天中午舅舅歇晌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溜出大门喘口气。这个村子里当时住了几十号铁帽子兵，其中有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小兵娃子，是个号兵。那个小兵生得漂亮极了，要见，就和戏台上的唱戏的摸样差不多，脸红是红白是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好看。那小兵爱干净，每天穿戴整齐，一把铜号用红绸子擦得瓦亮，十分抢眼。因为都是孩子，那个小兵也喜欢他，经常中午顶着大太阳聚在一起逮蚂蚱，斗蛐蛐，“揪筋儿”，用水桶灌黄鼠。小号兵还说，他家乡到处都是大河小河，河里的螃蟹多过石头，用清油炸了，又油又脆，特别好吃。将来仗打完了，就请长庚去他家，一起下河抓一背篓螃蟹，吃个十天半月。长庚说，他也要当兵，小号兵摇摇头说，当兵不好，是死了没埋的人，整天挨官长的打，说着抹起衣服亮出后背，一条条血印子，官长刚用步枪通条打的，小号兵抹起了眼泪，长庚于是就不想当兵了。小号兵也把他当朋友看，送给长庚一块美国的洋糖。长庚舍不得吃，只是每天晚上睡觉前用舌头舔一下；假如哪天他舅舅打他了，就舔三下。
主人家的木器活完工了，他和舅舅也该走了。长庚舍不得那个腰里老是别着一把军号的小兵娃子。这天中午，舅舅吃完饭，躺在炕上和主人家老汉对着烟灯过瘾算匠工钱。长庚悄悄溜出大门，爬到村边的一棵大槐树上，掏斑鸠蛋，想送给小号兵，一群布帽子兵不知啥时候把村子围了，朝村里打枪；村子里的铁帽子兵也朝外打，枪子弹密得跟蝗虫一样，飕飕地在耳朵边飞。长庚吓坏了，骑在树叉上，双手抱头，嘴里念叨“枪子不打忠臣孝子，枪子不打忠臣孝子”。布帽子兵打了半天打不动，就调来小钢炮轰，铁帽子兵马上就乱了阵脚，提着枪在村子里乱跑躲炮弹，布帽子兵就冲进了小村子。这时，长庚看见那个小号兵，脸早都吓成土色，一手捂着头上的铁帽子，一手按着腰里的黄澄澄的军号，在没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乱跑。长庚大声叫“碎老总，上树！”，小号兵听到他的声音，也看见他了，掉头朝大树跑过来。这时，迎面冲过来一个布帽子兵，手里拿一把盒子炮，满脸的胡子，看见小兵，说：“这么好一把军号”，抬手就是一枪，小号兵捂着肚子慢慢倒在地上。后边的一群布帽子兵冲到前头去了，大胡子兵蹲到小号兵身边，摸他的口袋，掏出来一个小圆镜子，扔了；掏出来两个玻璃弹子，扔了；掏出几颗洋糖，放到自己口袋里，最后解下军号，喜滋滋地用袖子擦擦，别到皮带上，走了。长庚的舅舅和主人家一家大小六口没跑出房子，也死了。
大家都不做声，沉默了很久，石头老三说，可惜这娃了，要长到现在，怕是孩子都墙头高了。
高登科眼圈红红的，回头看见二蛋，说，二蛋，你听见啥了？
二蛋说，我啥都听见了。打仗的电影我看的多了，都分好人坏人。这回我可没闹明白，登科叔，你说这铁帽子兵是好人，还是布帽子兵是好人？
石头老三把老碗往身旁的碾盘子上狠狠地一敦，斜眼瞅着二蛋说，都是娘生父母养的，皮包骨头，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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