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夜

涝河濯缨

                                       山中一夜
    黄昏的时候，驴友队终于走出茂密的箭竹林，来到一处地势比较开阔，还算平坦的地方，依稀可以听见汩汩的水声。飞毛腿长出一口气道：“终于有地方补水了，这一路把人干失他了。”大家都没有笑，可能是太累，笑不出来。领队叫老飙寻找水源，其余的人原地休息。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背包扔到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到草坪上。领队叫大家小心，刚才见了一只青蛙，当心有蛇，但没人听他的，大家黄泥岗上的众军汉一样，扔下生辰纲，其他不管不顾，气得领队直骂大家是群猪，还是无人反驳，于是领队只好用登山杖四处打草，驱赶可能存在的蛇。领队是圈子里的强驴，脾气平时很随和，大家都很信赖他。
    老飙回来了，说泉水就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领队用登山杖和砍刀弄出一条通道来，查看了水源；又看了看四周的地势和天上的云彩，说，今晚估计不会下雨。既然大家都这么累，不如现在就扎营，再等的话，看不清地面，走也走不成，那麻烦就多了。
    全队三十多号人，只有大强有户外锹，可以把地面稍微修整一下，女人们娇气，都向大强借锹，伊丽莎白甚至和大强闹了起来。其余的人只有叹气，把半人高的野草踏倒，开始支帐篷。我和五岳是搭档，五岳是头老驴了，虽然嘴里都囔，出手很麻利，不到20分钟，我已经钻进睡袋，他则在帐篷外生火做饭了。
    我已经累到极点，浑身的肌肉发烫，人却冷得打哆嗦，不想吃饭，水也懒得喝。五岳见我这副模样，笑道：看来我今天晚上这觉是睡不成了。我问原因，五岳说，半夜你自己就知道了。
帐篷底下的草地不平，人钻进睡袋里，直朝低处出溜。幸亏有地面上有几处大土包，人蜷着身子，扣住土包，才能安稳。要不然，我们就没法睡。
    等五岳钻进帐篷，我们聊了没几句，我就迷糊过去了。
    半夜三点多，五岳的话应验了。我又渴又饿，忍了又忍，发现确实忍不过去,就下定决心，出去弄点吃喝。我们的帐篷很狭窄，登山鞋是高帮的，不好穿。我在帐篷里躺着，穿上防风抓绒和冲锋裤，戴上头灯，象宇航员出神六那样艰难地穿上鞋子，走出帐篷。五岳也醒了，警告说，外边有羚牛什么的，带上手杖，不要走远。
    山谷里没有风，空气潮湿而寒冷。我把头灯调到最亮，找着锅，加水，打开气灶。然后坐上一块大石头，点燃一根香烟，仔细品味这山沟的夜景。
    我们所处的地方海拔大约2000米，空气甘冽纯净，月亮非常明亮，几乎有些刺眼，看不清楚她的轮廓。星斗的颗粒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并不闪烁。天空的颜色是苍黑的，四周的群山也黑黢黢的，天与山梁交接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见树木的轮廓。尽管天上的月亮很是明亮，但地面的草树石头却模模糊糊，脚前的草叶上缀满露珠，每颗露珠里都包着一颗同样晶莹剔透的月亮。
四周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唐末袁郊所作《甘泽谣》最精彩的一则《红线传》里，有描述安静的一段文字：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红线）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飚动野，斜月在林。
    这段文字中，“晓角吟风，一叶坠露”，不仅展示了当时场景的寂静，也从侧面描绘了薛嵩焦急机警的心情，袁郊老兄文笔高妙，直叫后人读此，每每击节惊叹。
    “那边是谁？”一个女声问，一听就知道，是伊丽莎白。我做了回答，她走了过来，知道我在烧水熬茶，连声说叨光叨光，她也是又渴又饿。伊丽莎白从怀里掏出酒壶，里边装的是白酒，口感非常好。我们一人一口，边喝边聊。
    伊丽莎白是某学校的中文讲师，写一手好文章，为人也不错，大家都很喜欢她。
伊丽莎白一脸坏笑，歪着头问我说，如此良夜，又得此良人，应该做点什么。
    我知道她是最喜欢谐谑的，一路上就她的话多，取笑这个，戏耍哪个，但从不伤大雅，是一个有真水平的家伙。自己笨嘴拙舌，哪是她的对手，不等她多说，先甘拜下风，把她的乌鸦嘴堵住再说。伊丽莎白见我不接话茬，很正经地问我，为什么要爬山，还特别强调“不要跟我说锻炼身体一类的废话”。
    我沉吟半晌，问她喜欢陶潜的诗不，她果然说，贼喜欢。
    我告诉她，“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们又大笑。
    茶好了，她从住处取来冲锋杯，倒了一些，慢慢地吸溜。
    伊丽莎白说，她爬山的原因，是为了更换心情。整天猫在办公室里，正经事情没多少，大量乃至无量的是人情世故上的磕袢和龌龊，看到的往往是最不想看的蝇营狗苟。在社会上混，没有心机是可怕的事情。来到山里，看到的是花不为赏景者而开，松不为取材者而茂，泉不为汲水者而清，云不为慕雨者而涌，忘掉的，就是这心机。没有了心机，自己才有时间、有机会关注自己的灵魂，觉得自己才为自己活了一小会儿。
    四周依然是寂静。在这样的寂静中，人和人的心往往靠的很近，伊丽莎白的话几乎不经过耳朵，就可以直达我的心底。
    有人终于来搅局了，伊丽莎白的伙计山魅有些夸张地底声叫倒：“大家快来看呀，伊丽莎白和一个野汉子走私拉”！
    几乎一半的驴友爬出帐篷，开始准备吃喝。飞毛腿、疯狂口琴、大强、领队等五六个人也过来叨光。老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抱来一堆枯树枝，生起了篝火。
    领队说，疯狂口琴，来一段。
    疯狂口琴说，有人要休息，不合适。
    老飙说，那是还不困，戏台下打瞌睡的人多的是。
    疯狂口琴掏出他的单音口琴，吹了一段《菊花台》。大家齐声叫好。
    大强说，没人唱不过瘾。于是，山魅低声唱了起来：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的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儿，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一面低下头思量。
      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在这寂静的夜里，琴音婉转，歌声低沉，歌词凄婉动人，让在场的所有的人，敞开了自己内心最孤独和柔弱的那一扇窗户；让已经喑哑很久的心弦，任由天籁般的琴声和歌声任意拨弄……。孤单的人，伴随一生的影子是寂寞；其中有幸运的，可能在某一机缘巧合的时候，看到一个动人的眼神，或者雨巷中倩丽的背影，或者一段童年时代的歌谣，顿时感受到一道闪电扯开阴云夜幕，一瞬间照亮内心的深处，使原本孤单脆弱的人，一瞬间也看到了渴望与其他灵魂交流，渴望得到安慰的自己的孤单、脆弱的灵魂，于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这，大约就是佛法中所讲的醍醐灌顶吧。
    能满足衣食住行，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进而能打理自己灵魂的人有福了。
    我和伊丽莎白回神回的较早，喝了茶，又吃了些东西，临分手的时候，伊丽莎白神秘一笑，要考我一考。她说，考过了，我们就是交心的朋友，考不过，露水朋友。
她随口说：“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这个我知道，但我没有说。伊丽莎白遗憾地摇摇头，说她的酒白给我喝了，那是几百块一瓶的五粮液。
    怪不得伊丽莎白的酒那么好喝，原来如此。
    再一次象宇航员进神六那样艰难地钻进帐篷，五岳没睡，我把喝酒一事告诉他，五岳淡淡一笑：“这小妮子可不简单，结了两次婚，第一个丈夫早先在中俄边境当倒爷，捞了一大把，害肝癌过世了，第二个是我的同事，离婚了，目前正到处找下家呢，小心她坏了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们又聊了好久，直到外边曲终人散，山谷又恢复寂静，才再次睡着。
    第二天，天光放亮，领队叫醒大家。打点好行装，准备出发。我看到石头旁的一大堆灰烬，才想起昨晚的事情。
    原来，和伊丽莎白的对话，听山魅的歌声，并非梦境。

张珂1986117

:dizzy:

游艺者88656766

:dizzy:

晨晨

好文，愿读。

躬耕岩下

有趣味！

大家

有感情

雨乔

美文美景:c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