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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倌相思录 “相思录”本来是个很雅的词汇,可在日常口语里,大有笑料溴事的意思在里头。普通人嘛,谁没个十七谁没个十八?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男男女女一大堆,甲爱乙,乙恋丙,丙慕丁,丁追甲等等花花绿绿的事情是少不了的。等到人到中年,万事皆休,百事缠身,忙的死去活来,若逢三五故交知己,忙中偷闲扯一扯彼此年轻时的那些风流快活、出乖露丑的事情,也是人生一桩趣事。这些话题一般被称为“相思录儿”,一般上不了台口的,说的说着玩,听着听着玩,说完就完了,当不得真的。下面要说的杨老倌“相思录儿”和别人有些不同,鄙人顺手记下,敷衍成篇,也就是这个文章的来头了。 我是在泾河张家山水库遇到杨老倌的。当时适逢仲春,泾河对岸礼泉县地界苹果树的花儿开得雪白粉红,云蒸霞蔚,煞是壮观。正在欣赏美景的当口,我听到路旁果树林里有人在干活,就走了进去问路,结果就遇到一身当地农民打扮、正在给果树培土的杨老倌。一看见我,杨笑着停下手里的活计,摸出旱烟袋,然后向我借火,于是我们就聊开了。 我也有点走累了,坐在田埂上,打开背囊支起锅灶,烧水烹茶。杨老倌很惊讶地看着我的锅灶,但也不示弱,从地头的包里拿出一瓶西凤酒,朝我晃了晃。于是,我们坐在地边,喝茶饮酒,就着各人包里的咸菜疙瘩花生米,话儿也就扯得更远了,杨老倌字斟句酌地说,我平心静气地听。 杨老倌的话匣子又大又长,一开腔,就拿知识分子和世俗权力的纷争与合作说事儿。老倌说,战国时期韩国为了疲惫秦国,用了一个名叫郑国的间谍,撺掇嬴政在泾河张家山段筑坝,将河水引向泾河东岸的渭北旱塬。这个阴谋不久就被嬴政发现,要杀郑国,郑国说:“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于是嬴政便刀下留人,郑国渠最终顺利完工,造福灌区百姓。这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错不了。在这个故事里,社会组织者嬴政雄才大略,知识分子郑国不尴不尬,这都是次要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应当是社会组织者和知识分子合作共赢,天下苍生有一口饱饭吃。可惜啊,我们历史里这样积极上进、结局美满的记载实在太少了。 我问:你教过书? 杨老倌说:教高中语文,有些好为人师啊。 我俩都哈哈大笑。 我说:我感觉,历史越悠久的民族,记忆也越丰富,沉重的东西似乎也越多。咱扯点轻松的吧。泾河北岸二百多米高的陡崖很有气势,河边几百米宽的芦苇荡更好看一些。 杨老倌:泾河边最好看的时候是黄昏。河南岸的百丈陡崖让太阳镀上一层赭石色,河北岸有座教堂,钟声悠扬恢弘,芦苇荡里常常会有雉鸡,扑棱棱地腾空飞起来;河水洄转的柳树下经常能看到钓鱼的人,十分悠闲。我在辅导学生写作文的时候,常常告诫他们,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句子,描写这里有点太大;而用枕草子“黄昏时分感人的是天空点点灰色的归鸦”,却有些小家子气。平心而论,若要准确描摹泾河边的自然景观,还得用《蒹葭》。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说:你老倌还是动了些心思的。不过,《蒹葭》这东西,是上古时候的王孙公子吃饱了没事干,蹲在河边想心上人呢,和咱平头百姓关系不大。 杨老倌说:这个未必。人人都有自己的“伊人”,无论是高官贵胄还是平头百姓。上古的诗歌能被一辈一辈人流传下来,它的魅力也许就在这里了。 我笑道:我感觉你这话是有些来头的。 杨老倌只是笑笑,幽幽地说:米兰打电话说,今年夏天她就来这里看我了。 我问:米兰是谁? 杨老倌说:相好的,算是个“伊人”了。 我哈哈大笑。 杨老倌说:我和米兰很干净,没有啥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说:初恋都这样。 杨老倌很认真地说:是啊。 我更高兴了:说说呗? 杨老倌坐在铁锨把上,眼睛望着脚下清幽幽的泾河流水,一锅连着一锅地抽开了旱烟,云苫雾罩的,他“相思录儿”也正式登场。 四十多年前,杨老倌高中毕业,没有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杨老爹费尽心机给他谋了一个在泾惠渠工程指挥部跑腿打杂的差事。没多久,管他的领导发现杨老倌(那时候应该叫小杨),人勤快,有文化,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让他跟着师傅给各个工地办板报,写“大干快上”一类的宣传标语。小杨是个有心人,没几天就出师了,成了宣传部小干事,打球照相吹拉弹唱的本事也是一学就会,很快在工地上成了大姑娘小媳妇关注的焦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杨祖上曾经在朝廷坐过大官,虽然家道衰落,但祖传家风还是很严谨,无论在吃商品粮的干部中还是刨泥疙瘩的贫下中农中,小杨多少有些大家子气,举手投足都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小杨每天快快乐乐,日子也过得飞快飞快的。 在七十年代,要脱掉农民皮当吃商品粮的干部,必须在各种运动中表现突出才行。小杨是个有心人,开始学着办板报师傅的样子,写诗。写诗是个技术活,不仅要有扎实的生活底子、文化底蕴,更需要灵气。但那个时候不太需要生活底子,能够把指挥部的文件精神用分行押韵的形式表现出来,再加上一点巧劲就行,于是小杨写了一大堆类似“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的诗篇出来,誊在板报上,效果居然还不错,领导看了很满意。等到车轻路熟,小杨大着胆子把汉书里的“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翻译成白话,然后语句加以调整修改,居然一炮走红,不仅赢得“小诗人”的名号,还引起指挥部大领导的关注赏识,开始让他参与工程指挥部一些文件的誊写工作。 小杨注意和指挥部每个人都搞好关系,其中包括人见人厌的大厨师宋大个子。宋大个子厨艺很好,做鱼很有一套,指挥部的主任是个南方人,喜欢吃鱼,宋大个子就经常耍脾气,在饭堂里经常把手下的厨师们骂的狗血喷头。宋大个子心眼儿很小,打菜的时候总是抖手腕子,把肉打给有权的领导,给一般干事打的尽是不值钱的绿菜,大家都不喜欢他。小杨不顾这些,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和宋大个子聊天,宋大个子也乐得有人找他,经常背着人把招待上级撤下来的饭菜送给小杨。小杨是个孝顺孩子,就借宋大个子的自行车,把好饭菜带给自己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享用。老奶奶早年富贵过,见识过好饭菜,每道菜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小杨就把老奶奶的意见转达给宋大个子,宋大个子觉得在厨艺上遇到了知音,也就更加喜欢小杨了。 小杨有了事业,爱情也接踵而来。在指挥部的几个月里,小杨认识了医疗所的上海姑娘米兰。米兰很漂亮,穿白大褂棕色小皮鞋,雪白的胳膊腕子上有块亮晶晶的上海牌手表,和大领导一个口味,喜欢吃鱼。宋大个子对小杨说,口腹之欲人皆好之,米兰也不例外。你既然喜欢米兰,那就要投其所好,你能搞来鱼,我就做给米兰吃,一来二去,米兰就是你的媳妇了。小杨嘴上说不敢高攀,心里可是美滋滋的,开始学钓鱼。米兰知道小杨为她钓鱼,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小杨身边看,听小杨讲故事,讲县城杨老倌家过去的荣华富贵,骡马长工,前厅房后楼房;讲泾河边的风土民情。讲的最多的,是柳毅传书的故事。那时候小杨坚信自己是柳毅化身,而米兰,就是那个在泾河边期期艾艾的牧羊女郎。 记得也是初春时节,小杨和米兰在潭边钓鱼,一条五六斤的大鲤鱼上钩,米兰闹着要拖鱼上岸,但水中的大鱼力量大了一些,米兰脚下一滑,让鱼给拖进潭里。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小杨扑进水中救人,忘记自己本来就是个旱鸭子,连个狗刨都不会,猛呛几口水后,开始像个石头一样往潭底沉。人家米兰是上海姑娘,小时候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游泳,会的花样也多,看到小杨落了水,米兰施展浑身解数,像拖死狗一样把小杨从水中拉到岸上。在岸边的人们简直惊呆了,都说这个上海姑娘真能干,不仅会给人看病,还会在水中救人,连身上的好衣服、胳膊腕子上的手表都不顾,是个女英雄啊。米兰受到了指挥部领导的表扬,心里美滋滋的,但她的上海牌手表进了水,县城的修表店师傅打开表盖直摇头,说是只能到省城去修,这一点让米兰很不快活。 小杨心里自然十分愧疚,跑到家里找爹妈要钱,要赔米兰。杨老爹抽了一夜旱烟,最后拿出来一把钞票交给小杨,小杨说不够。小杨妈哭了,说是城市女子不可交,面如桃花心如刀,劝他死了追求人家上海姑娘的心思。杨老爹说:你说的那是婊子院的婊子。杨老妈说:这个上海来的狐狸精在耍笑咱娃哩,不是婊子是个啥。杨老爹一跳三尺高,甩了杨老妈一巴掌。小杨当时跳井上吊的心都有了,一横心跑到县医院,卖了两吊瓶血,喜滋滋地找到米兰,将一大把钞票交给米兰,说是要赔给米兰一块一模一样的手表。 米兰觉得手上这一百多块钱来路不明,看到小杨脸色煞白,走路踉踉跄跄,就问原因。小杨奈何不过,就说了实情,他刚刚卖过血。米兰感动地哭了,立马给小杨挂葡萄糖盐水。吊瓶一滴一滴流进小杨的静脉里,米兰的眼泪一滴一滴流进小杨的心里。米兰说:憨豆,这块表不值什么钱,侬的命可比金子都贵啊。小杨头一次听米兰说家乡话,尽管不知道确切意思,但肯定不是坏话,也不禁泪流满面。从此以后,俩人更是形影不离,就差谈婚论嫁了。 过了一个月,米兰回上海探亲。小杨觉得自己就像离群的孤雁,每天丧魂落魄,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时间,他疯狂地写诗,夜以继日地写,十几天下来居然写了一百多首。他的领导看了,幽幽地道:李白斗酒诗百篇,我们小杨喝了几口河水,写的诗比李白还多还好。然后领导问:米兰什么时候回来?不等小杨回答,领导又说:小伙子,牛犊子不管咋跑,也跑不过马驹子的,然后摇摇头,背着手走了。小杨知道,领导和他的父母一样,并不看好他和米兰的恋情,但事已至此,只能不管不顾了。 半个月过去了,米兰从上海回来,雪白的胳膊上又挂上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小坤表,更叫小杨喜出望外的是,米兰给他带了一身蓝哔叽四个兜干部服,还有一双黑皮鞋。米兰说,这是他父亲平时出门应酬的行头,平时很少穿,她见小杨和她父亲身材差不多,不由分说,就给带回来了。米兰还带了一大堆上海的吃食,坚持要到小杨家里去看望小杨的父母,亲手把小杨的血汗钱一分不少地交到小杨妈妈的手里。工程指挥部的领导也很关心小杨和米兰的事情,大领导还派了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把他俩送去接回。 这一刻,是小杨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时刻。 下一刻可就不怎么妙了。指挥部的一位工程师,姓方,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突然找到小杨,说他是米兰父亲的老同学,米兰的父亲来信要他转告小杨,米兰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恋爱。小杨尽管满不在乎,但失眠和焦虑接踵而至。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米兰,米兰笑了笑,说是只要她本人坚持,谁也奈何不了她。米兰回医疗所的第三天,米兰的父母就赶到这里,先见过那个姓方的,然后就直接找小杨。 小杨当时待在帐篷里,没事人一样坐在书桌边写字,书桌上摆了一摞他的诗作,还有几本发黄的线装书。 赤膊上阵的是米兰的父亲,米兰的母亲站在门外,阴沉着脸。米兰的父亲是一个戴宽边近视眼镜、衣着体面考究、和蔼的中年男人。他自报家门后,便坐在书桌边,很仔细地看了小杨的作品,然后又翻看了小杨案头的几本书,笑着说:米兰没有看错人,小杨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但很可惜,生在关中平原这样的小地方,没见过大世面,真是可惜了。 小杨说:米叔叔,我和你家米兰感情很好…… 米兰的父亲打断了他的话:我和米兰的妈妈都不同意。 为什么?小杨刚要准备反击这个大城市来的中年男人,可人家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不错,你在当下的农村青年中的确是个佼佼者,但你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谋一口饱饭吃。你所竭尽所能讴歌赞美的泾惠渠工程,其实也是个吃饱饭的工程,秦始皇在做,唐宗宋祖在做,就连民国的反动派也在做。你为这个工程写诗,写得再多再好,也写不过“举臿为云决渠为雨”。也就是说,你的水平无论如何超不过两千多年前的祖先,你能说你的诗篇意义很大?我们米家就不一样了,三辈都是医生,我们犯不着低三下四地讴歌谁,也不用昧着良心贬低谁,只要在人群中,就能找到饭吃,就能组织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不仅能够过上富裕一点的日子,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得尽量自在一些。年轻人,我给你个忠告:与其在这里写这些诗耗费时间,不如趁年轻学个能挣钱养家的手艺,不靠那些个狗屁不通的领导,就靠自己,也能顶天立地。 有专门写诗谋生的人吗?有,但少之又少。他们的诗作能否和诗经相提并论,一代一代传下去,我不好确定,但绝大多数人的诗人,别说封妻荫子,自己连寿终正寝都做不到。我是个世故的人,始终认为自己很普通,能够治病救人已经很不错了,再要让我经天纬地、拯民水火,那纯粹是吹牛。我平生最恨那些诱骗他人为自己火中取栗的人。很多诗人用所谓的诗篇撺掇年轻人牺牲奉献,自己只写诗,什么也干不了,我认为这些人极不道德。所以呢,我希望我未来的女婿能够和我一样做医生,或者做个手艺人,靠自己的医术、靠自己的手艺,靠自己的口碑吃饭,而不是写一些所谓的诗,最后沦落到要么没有栗子吃,要么诱使他人从火中取来栗子自己吃的混蛋。 其实,我们家米兰是个很平庸的女孩,喜欢穿戴,喜欢交际,喜欢口腹之欲。我们平时对她管束很严,压抑了她很多天性,以至于她分不清自己的友情和爱情。你对她很好,很真挚,她也很看重你的感情。前几天她回到上海,在家和她的妈妈因为你闹得天翻地覆,到了连话都不想说的地步。假如她性格刚烈,她会义无反顾的地和你保持恋爱关系,可一旦发现她与你之间的感情不是爱情,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和你决裂,回到我们身边。但知女莫如父,米兰的内心其实很懦弱,假如嫁给你,伤害她自己是她唯一的选择。我们担心她有一天会沦落到《柳毅传》里小龙女在河边牧羊的地步,而我们家恰恰没有那种杀人如麻的钱塘君,可以找你报仇。 小杨笑着说: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待米兰的。 米医生说:我相信你会善待她,但她很麻烦,你养不起。 小杨说:米兰说她愿意和我一起过穷日子。 米医生说:我相信她说过这样的话。这样吧,你和我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就是爱米兰,一切都是为米兰好。我的意思是我们暂时把彼此之间的分歧放下,给米兰时间,让她自己决定。我打算先带她回上海,假如半年之内她回陕西要履行她的诺言,算你赢。 小杨说:一言为定。 米医生说:米兰说过你卖血送她手表的事情,她妈妈认为你是个印第安人,哈哈。 小杨:阿姨不是在骂我吧? 米医生说:不算是,意思是说你很可爱。 米医生说着,从胳膊上脱下自己的手表,放到书桌上。 米医生说:这个是我全家对你照顾米兰的一点敬意。 小杨面无表情地看着米医生,没有动。 米医生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上写着一个陌生的人名,也放到桌上。 米医生说:你把这封信交给你们县教育局局长,他会给你谋个好差事的。 米医生拿起桌上的诗稿说:年轻人,这个是敲门砖,既然门已经敲得半开了,砖也就该换了。我打听过了,工程指挥部没有从农民中选拔吸收干部的先例。也就是说,你在这里表现再好,他们也不会为你破例。在这里,等级森严,人浮于事,你混不出啥名堂的。 米兰一家离开工地后,小杨就再没有见过米兰。 给教育局长的信有用吗? 有,大大的有用。 米兰走后,小杨开始给米兰写信,然后被邮差退回来。半年过去了,米兰没有消息;一年过去了,米兰还是杳若黄鹤。小杨茶不思饭不想,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工程指挥部的班自然是上不成了,骨瘦如柴的小杨整天躺在家里的病榻上想自杀。就在这个时候,工程指挥部的老方找到小杨,聊起了过去的事情,老方也是唉声叹气。临走的时候,老方问小杨有没有找过县教育局局长,小杨摇摇头。老方指着小杨的鼻子说:碗大道西瓜一揸厚的皮,你小伙的确是瓜实眼儿了。赶紧去找,再不然就迟了。 万般无奈之下,小杨从旧纸堆里找到信封,打开一看,是封推荐信,自然将小样夸成一朵花。小杨苦笑着去县教育局找局长。局长接信一看,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原来局长的爹在上海看过病,刚好是米医生他爹,也就是米兰的爷爷就是当时的主治医生。既然恩公相托,局长当即拍胸脯:先到最艰苦的小学校当教师,两年后进中学教书,上面一有民办教师转正政策,第一个就是小杨。 过了两年,小杨进了公社中学;又过了一年,老局长要退了,找到小杨说:新任局长是个能干的人,但是有些贪。我听说米医生的孙女送过你一套衣服?那可是上海裁缝的手艺,送给新局长,他保证继续罩着你,保你顺风顺水。小杨忍着心痛,把衣服鞋子手表打了个包,找了个机会送给新局长,新局长果然满心喜欢,当即又拍了胸脯:再教两年教初中,两年后进县城教高中。没过几年,小杨不仅脱掉了民办皮,在县城教育界里也有了名气,开始给有钱人家的孩子补课捞外快。再过几年,小杨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拿手绝活是高考押题,猜中率不低于六成,居然誉满全县。每逢高考前夕,考生家长几乎要在他家门口排队,就连省教育厅的领导,也经常打着调研的旗号,开着小车找他研究高考考题。 杨老倌发达了,学校给安排了个总务副主任的闲差,不用再敲黑板吃粉笔灰,整天躲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躲清闲,日子赛过活神仙,给个教育局局长都不干。 那米兰呢? 米兰也不错,在医院里做医生,算是医院的几个台柱子之一,结婚生子,丈夫也是医生,待她很好。 我问的是你们的关系。 后来小杨结婚,写信到上海,这次居然没被退回,还收到了米兰的回信。米兰在信中还打听做鱼的老厨师宋大个子,说泾河的鲤鱼是她吃过的最好的,宋大个子的手艺比大上海大厨的手艺强多了。 再后来呢? 二十几年前,我的日子过得去了,还专程去上海,找到她当医生的医院,看着她穿白大褂忙里忙外,心里百感交集,又不愿意打搅她现在的生活,只好远远地看她一会儿,然后跑到黄浦江边,痛痛快快地哭一鼻子后回家。 家里人,你的夫人,知道吗? 她知道。我前后去上海五六次,她都支持我,说是去十里洋场上上坟,心情会好,有益健康。 她管这个叫“上坟”? 嗯。她说的没错,的确是“上坟”。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去上海了,就在这里包了一块地,栽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大片果树,蔚然成林。 自从有了手机,就不写信了,打电话;然后我学会了上网,聊QQ,和米兰通过视频说话。 米兰的丈夫知道你们的事情吗? 知道。米兰的丈夫有一年出差到陕西,还专程来县城,提了上海特产,米兰亲手做的点心,我俩喝了一夜西风酒。 我说:米兰两口子真高尚。 杨老倌说:上海是个大地方,人见过世面,和咱关中这地界不一样。 杨老倌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接过两次电话,估计是他儿子的,杨老倌只说忙着,就匆忙挂断。等我们聊到日头偏西,杨老倌笑着说:耽搁你走路了。这样吧,我儿子过一会来接我,你坐他的车走吧,我今晚回老家住,离这里很近,就几步路。 过一会,一辆黑色是斯巴鲁开到地头,杨老倌说,这是我儿子的车。 然后我就坐车去县城,和杨老倌的儿子聊起来。 小杨说:你是我爸的学生吧? 我笑道:听过他的课。 小杨说:他的课还行,就是人有些时候不靠谱,奇奇怪怪的。 我说:你爸几个儿子? 小杨说:我还有个哥哥,本来文科很强,我爸死活逼他学医,不过还好,现在上海一个大医院当大夫,虽然有一个老朋友罩着,可日子穷啊,去年才买的房,他恨死我爸了。 我问:你呢? 小杨:我没我哥哥那个天分,随便上了个师范,毕了业,分在乡下教书。 我说:你们家了不起,算得上书香门第了。 小杨:我还有个姐姐,考到西安交大,后来留校当教授,嫁了个有钱姐夫,有别墅洋房,比我家祖上都有钱。 我说:你爸爸教子有方,你还说人家不靠谱。 小杨:你看他,本来闲着的时候可以打牌喝茶,可他偏要穿一身破衣服在这荒山野地里栽树。他干活的那一片树林,都是他弄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哩。 我说:那是老先生寄托感情的一种方式,蛮好的。 小杨:寄托感情?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丢舍不下老相好的,唉,也不怕把我妈给呕死。 我说:小伙子,停车,我想下去走一程,我喜欢走路。 小杨:也好,我接我爸去。 临关车门的时候,我听见小杨嘟囔了一句:又是一个不靠谱的。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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