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的美丽

涝河濯缨

徒然的美丽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特别冗长、寂寞，酷热难奈。我和一群即将离开学校的同学们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在大街小巷游荡，偶尔来到东郊一个兵工厂家属院，处处是苏俄式的三层居民楼，楼下则是一抱粗的那种农村常见的槐树。和洋槐不同，土槐开花大约在6月份，在暗绿色的槐树叶子当中，嫩黄的花色越发娇媚，金灿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中药味道，这就是花香了。自幼在农村长大，看惯了村头田边的花花草草自开自落，很少在意，在城市里，没有了田野和村庄，却看到了这槐花，嗅到花香，真是难得。
    在传统文化的意蕴里，槐树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周礼.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汉代有人认为“槐”音同“怀”，含有望怀之意，以人们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为表征，这大约是对槐树得名的一种人文解释吧。在今天的乡村，年纪很大的槐树保存的最多，有的在村庙，有的在村落中央；以槐树为名的村庄也不少；在民间最有魅力的传说，应当是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了，那是老祖宗们灵魂的故乡。
    唐宋人的小说笔记，涉及槐树的也很多，印象最深刻的，当推唐人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李公佐一生仕途不甚平坦，小说却做得很有味道。《南柯太守传》故事的发生地，是一株大古槐，“枝干修密，清阴数亩”。在这树里，主人公淳于棼实现了平生的夙愿，上有皇帝信任，下有百姓拥戴，有富贵兵马美人，十分惬意。但后来失宠了，上“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被驱逐出境。李公佐借人之口浇己块垒道：“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还有更达的读书人，把“达法庄周、懒学稽康”的幌子悬于中堂，向世人说：瞧，我达观了。这种得已或不得已而为之的达观，最后居然也成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想来十分有趣。不得意的读书人拿自己开涮是常事，在一明人在笔记中，作者借乞丐之口道：“岁月易逝人易老，文章无灵送穷难”，道出了文人“被达观”的困顿所在，就给那种酸溜溜的达观凭添了几分滑稽。
    文章有灵却不愿意送穷的达人也有不少，最有名的是庄子。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
   “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人世间》
    为了印证庄子的话，曾专门找村中长者探讨槐树为什么能长寿，老人们往往如是说，一是好活，有了苗，见风就长，还耐贫瘠干旱；二是派不上啥用场，没有哪个木匠想打它的主意。仔细一想，顿觉庄周说的还真不错，达观的本意是无用。既然无用，也就谈不上吮痈舐痔换车马，谈不上披了文秀上祭坛，你说你不长寿谁长寿？
到如今，槐树，这种有古典文化象征意蕴的树种，先被封为“国槐”，后又被封为市树，树龄稍大的，还被编了号，重点保护。又因为槐树树型美观，夏日清荫可爱，成为城市街道的首选绿化树种，广为种植。但细心的人会发现，现在街道两边所谓国槐叶子同洋槐类似，比土槐要大一些；花色淡白，气味不佳，与乡村中土槐开花时那种浓郁的中药香味不完全一样。这槐树，还是周秦汉唐的槐吗？还是老祖宗心目中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的苗裔吗？难道是“橘生淮北则为橘，生于淮南则为枳”？
    无数次走过空荡荡的乡村，无数次看到乡村里的古槐挂了失色的红布和祭祀留下的香火痕迹，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纯正的槐花的味道依然在乡村，纯正的古典文化情节可能依然在乡村，那些因无用而长寿的古槐依然孤独地矗立于村落与田间，即使生长在城市，花香不改，花期不变，哪怕单纯成为一种风景，依然守望着一种徒然的美丽。

关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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