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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步轩恐怕是中国最著名的屠夫。一九八五年陕西省长安县,高考文科状元,考入北大中文系,后来在街头卖猪剁肉为生。 【纪实】 记者:你觉得北大四年,给你的影响是什么? 陆步轩:这个我暂时不好说。 记者:那你自己希望自己,以后能做什么? 陆步轩:现在我不敢说,命运基本上,不掌握在我手里。 记者:如果说你一直在这边卖肉,那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 陆步轩:那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本来就是卖肉的。 【纪实】 陆步轩:我是给咱们学校,给母校抹了黑。 【演播室】 北大毕业生,曾经的文科状元,在后来的小县城里面当了屠夫。拖鞋、短裤、当街卖肉,多年后他被请回北大向学生做演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给母校丢了脸,抹了黑。这句话一出,引起了强烈地舆论反弹,很多人批评说卖肉不丢脸,你这么想、这么说才丢脸。倡导职业平等和尊严的批评之声很必要也很正常,只不过如果一个人在演讲时,说出的是他真实的人生感受。那么恐怕简单地批评,也很难平复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滋味。今天节目当中,我们专访两位“北大屠夫”,听他们讲述复杂的人生况味和曾经的苦苦挣扎。 【解说】 2013年,毕业二十四年之后,陆步轩受到邀请回到母校北大演讲,一开口就说:“我是给咱们学校,给母校抹了黑、丢了脸的人。” 【解说】 这句话激起了相当大的不满。在网络上,很多人反驳陆步轩说卖肉并不丢脸,这么说才给北大丢脸。这引发了激烈的网络讨论。 【采访】 柴静:说自己是因为做这个职业,在给北大丢人、抹黑,这是怎么回事? 陆步轩:以前到北大去演讲的都是很风光的人。我是一个小人物,觉得跟人家还有差距,所以说一些谦虚的话,也没有贬低我自己或者北大的意思。只要是凭自己勤劳致富,我觉得都是很光荣的。 柴静:那你为什么不能站在北大的演讲台上公开地说,我就为我的这个职业而觉得光荣和自豪? 陆步轩:我也很少演讲,到那种场合我也有点紧张。 柴静:反对你的声音是觉得说,你贬低了卖猪肉这个行业的尊严。你好像把劳动者,分成了某些等级。 陆步轩:受过高等教育,尤其是北大这种高等教育,来从事这种大家看来比较低级的工作,就是反差比较大。 柴静:您说的是大家看来比较低级? 陆步轩:社会的看法。我看法有很大程度受社会看法的影响。 【解说】 北大校长许智宏,当天在场表达,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并没有什么不好。从事细微工作,并不影响这个人有崇高的理想。但这个话,当年的陆步轩并不信服。 【采访】 柴静:他一直在各种场合都说,北大可以出政治家、科学家、卖猪肉的,都是一样的。他这个话没有说服你吗? 陆步轩:好多人都认为这是自嘲的行为。你们北大出了个卖猪肉的,没法说了,自嘲呢。 柴静:比如在我看来,他这个话的意思是想表达职业的平等。 陆步轩:但是在不同人听起来,意思就不同了。 柴静:你是不是对这个职业角色还是有一种自卑感? 陆步轩:应该说有点,说完全没有那是骗人的。 【解说】 实际上,从2003年他被新闻媒体报道开始,这样的争议就从来没有停过。在书中他曾经直接地对另一种声音作出过回应,说那些励志的漂亮话说起来并无意义。因为当屠夫,并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一个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样可以做,当一个人在年轻时代花了多年时间接受专业训练之后,再去杀猪卖肉,对知识和智力都是一种浪费。他甚至在书里写,如果认为北大学生卖肉完全正常的话,为什么不在北大开设屠夫系,内设屠宰专业、拔毛专业、剔皮剁骨专业,那样卖起肉来岂不更专业? 【采访】 陆步轩:我那是情绪性化的。 陆步轩:我在此再次声明,那段话对不起校长,对他有点不恭不敬。我那时候完全不了解,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官方人士,来推托。后来一些从学校(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理解错了,所以我郑重地向许校长道歉。 【解说】 但陆步轩说,自己一直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愿意说空口号误导台下的年轻人。他说面对女儿的时候,也告诉过她,不要学文科。因为他觉得理工科,能够直接运用直接见效。 【采访】 陆步轩:文科是软科学,像我们这种草民,你在这方面要做出成绩很难的。 柴:这跟一个人出身阶层有什么关系? 陆步轩:关系可大了。往上混,这有好多潜规则,就是你要在学术界发一篇文章,你一个无名小辈,没人推荐的话都是很难的。 柴静:你是怕她怎么着呢? 陆步轩:我怕她重蹈我的覆辙。 柴静:您这么想会不会太实用主义了,或者太功利了。 陆步轩:社会就是这实用的社会。 【纪实】 “我们两个,我说是北大的偏门,两个卖猪肉的”。 【解说】 这次受到邀请跟他一起在北大做演讲的,还有另一位也被称为“猪肉佬”的北大毕业生,叫陈生。他毕业于北大经济系毕业,目前是一家猪肉品牌公司的董事长。上台之前,他曾经劝过陆步轩少一点悲观情绪,因为他觉得卖猪肉的经济收益相当不错。 【采访】 陈生:我说你别那么卑屈,我告诉你,他说他上去的时候照样卑屈。 柴静:你为什么要提醒他不要卑屈? 陈生:我说别给北大添堵,他说还是一样。 陈生:他出事之后,他同学就想怎么拯救他。然后一问他说,老陆你一个月收入多少,他说收入多少。突然之间呢,你现在收入也蛮好的,为什么说是对不起北大,怎么说抹黑呢? 柴静:他是说,站那去就比较打鼓。 陈生:但是那些精英多少呢?我们北大出了总理,到目前为止也就只有一个。那么每年毕业,四五千人、五六千人,大部分还不如他呢。 【解说】 但即使是陈生,一再劝陆步轩不要卑屈。但站在讲台上,他脱口而出的话也是,“我们是北大的丑角”。 【采访】 柴静:按照你之前的叙述,你是一个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面子和外界评价? 陈生:绝对不可能,那肯对会受影响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真空的一个人。 陆步轩:好多人心目中北大是中国的最高学府,这是种沉重的负担。 柴静:负担? 陆步轩:你做得好,人说你是北大毕业的,你高材生应该的;你稍有差池,人会嘲笑你,北大的什么水平。社会是非常复杂的,一旦受到挫折抹不下面子也好,就是很容易消沉。 柴静:你在说你自己吗? 【解说】 陈生和陆步轩,二十年来,从“北大学子”到“屠夫”,他们分别经历了什么呢?陆步轩出生在,陕西省长安县农村。母亲早逝、家境贫寒,家里的书,只有一本《毛泽东语录》,他说自己天性适合做学问,喜欢刨根问底。一件事情,总要探索出来龙去脉,在学习上有天分。中学的时候,他的考试成绩,常常比别的同学,领先一百多分。 柴静:中学同学说你在中学的时候,性格是一个很狂妄的人。 陆步轩:是啊,那时候学习好。现在也是一样的。 柴静:你当时优势有多明显? 陆步轩:就是毕业的时候,讲桌上一坐,各项水平超过老师水平。 柴静: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 陆步轩:我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说数学老师跟我考数学,考不过我;英语老师跟我考英语,他考不过我。 柴静:你知不知道他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夜郎”? 陆步轩:因为比较狂妄自大嘛。 柴静:那时候你们班这些人总体来说对你服气吗? 陆步轩:可能在别的地方不服气,但学习上绝对服气的。 柴静:那时候女生对你好吗? 陆步轩:学习好当然好了。 【解说】 那一年,陆步轩考上了西安师范大学。他撕掉了录取通知书,横下心要上北大。 【采访】 柴静:那时候北大在你心里,算是一个什么象征吗? 陆步轩:最高学府嘛,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那当过图书管理员。他没当过老师,你想老师那层次多高。 柴静:那个时候,你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 陆步轩:科学家、文学家,就是说在一定的领域有造诣的人。 柴静:是希望成为一个“家”是吗? 陆步轩:想是成为一个“家”,不想成为一个“匠”。 柴静:在你看来这两者,区别是什么? 陆步轩:“家”是富有创造性的,“匠”是干活的。 【解说】 考上北大那年,陕西的陆步轩骑着自行车挨个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我成功了”。一向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父亲,为了儿子大摆宴席。 【采访】 柴静:乡亲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 陆步轩:了不得、了不得,这是最多的一句话。也有些有水平的话,文曲星下凡。 柴静:在他们心里头,考上北大意味着将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陆步轩:一定是高官厚禄,农村就是这样认为的。 柴静:那他怎么能直接联系上高官厚禄呢? 陆步轩:天子脚下,第一学府,这出来为国务院、中央培养人才。他们就是那样说的。 柴静:你心里当时这么想过么? 陆步轩:也有这点想法。 【解说】 第一位也被称为“北大猪肉佬”,后来当上猪肉企业董事长的陈生。比陆步轩早四届,出生在广东湛江农村,父亲早逝,母亲勉强拉扯五个孩子长大,经常顾不上他。他晚上有时候,就在庙里睡。学习成绩一直中等偏下,第一次高考的时候,成绩也差得离谱。 【纪实】 陈生:一百八十分上线,我一百六十四分,考四门每门四十一分,你说差到什么程度了,谁知道(后来)考上北大了。一考的时候我全县第一名,县领导说这个家伙搞不好能考个重点大学,中间把我志愿给改了。 【采访】 柴静:你拿这个北大之后,你们家对你有什么期望吗? 陈生:我母亲是一个文盲,她有什么期望,我到哪儿读书她也不知道。 【解说】 但是上了北大之后,陈生还好,陆步轩却发现天外有天。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见识上,他都掉到了中下游的水平。大学四年,他不参加社会活动,不去周末舞会,没有跟女生约会过。他的同学描述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他把烟夹在耳朵上,盘腿坐着,以为他是送人上学的农村亲戚。对他的印象,都是在自己身上“包着一层厚厚的壳”。沉默的外表下,他的自尊发展得更加强烈。他毕业分配的时候,陆步轩的性格依然倔强桀骜,他认为自己不管是从政还是经商,干什么都一定会成功。当时曾经有一个省级的钢铁企业学校让他试讲,他觉得人家傲慢,掉头就走。 【采访】 陆步轩:一个企业的一个学校,我们北大毕业的肯定姿势比较高。他考试什么的,乱七八糟,我才懒得理你这些事。 柴静:你后来后悔过,你这个年轻气盛吗? 陆步轩:回过头来还是有点,因为大环境下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解说】 毕业分配形势不好,以前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现在“靠关系”。家里八辈子务农,没有任何背景。他也从来不知道领导的家门在哪里,甚至忍受不了送礼的时候,心里做贼的感觉。而陈生被分配到了广州教育学院。但他不想去,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不但没去教育学院,而且去了广州市办公厅。 【采访】 陈生:我就跑到院长那面,我就跟院长说院长我有一点点的口吃,不太适合当老师,他说我真认为你不适合当老师。 柴静:那你怎么能进办公厅呢? 陈生:我的运气好,刚好碰上那个,也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个师兄。他还问我,我听说你有点口吃,怎么发现你没有呢?我说见到师兄,就像见到家里人一样。 柴静:你不害羞,是吧? 陈生:我不认为这是个羞。 柴静:但你看刚才陆老师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能够接受和容忍这样的事情。 陈生:我跟他是不一样的。 【解说】 北方的陆步轩,沿袭着在北大得到的“宁为鸡头,不为马尾”的气质。一气之下主动要求回长安县,去了县计委,而且没有编制。一个在学校里,音韵学中度过了四年的年轻人,对中国正在发生的巨变还毫无感知。他不知道计划经济的全面控制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所在的单位很快就将失去过去的大量资源。 【采访】 柴静:回到长安县在计委工作,能成为一个“家”吗? 陆步轩:我认为,可能有发财的机会。 柴静:那判断怎么来的呢? 陆步轩:最起码能接触一些,熟悉体制,熟悉经济。 【解说】 当时在广东,进入体制内的陈生也有相似的期待。 【采访】 陈生:摸清楚什么赚钱,哪里有漏洞,不是叫漏洞,哪里有机会什么的。 柴静:那你现在这样讲,大家觉得说你当年是在找政策的空子。 陈生:那个叫机遇,不叫空子。而且我做的我都坚持底线,比如说投机倒把,这个本身在某段时间,它是违法的,是犯罪的;有段时间它认为是非常好的,因为投机,有机遇就投进去。 【解说】 两个年轻人都进入体制之中,都靠着在北大学习的文字经验,给领导当了秘书。不过有一次,陆步轩写的文章得了奖,因为有领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之前,他就把获奖证书撕掉了。 【采访】 柴静:你是不能接受什么呢? 陆步轩:我不能接受说假话。 柴静:有的人觉得说你很正直,另外一些人会觉得说你会不会太书生意气了。 陆步轩:迂腐,太较真,但我一直是这样的,我现在还保持这样。 柴静:起码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个激烈的方式表达,对吧? 陆步轩:思想迂腐,不会转弯。 柴静:你想过改变自己吗? 陆步轩:没有,我不想改变,我就是这样。我要活出一个真实的自我。 柴静:你说这个话还是有那种被人叫做“北大才子”的劲。 陆步轩:现在都不敢当了。 【解说】 陈生的个性不同,但也遭遇了相似的命运。他给领导当秘书的时候,写了篇文章支持市场经济。当时这个提法仍然有争议,他遭到领导批评,就有了离开之念。 【采访】 陈生:我就跑到灯光夜市里面,搞点兼职,卖点衣服。 柴静:办公厅当秘书,然后晚上去卖衣服。 陈生:广东几百万人,谁看见你谁管你,一天晚上能赚三十块钱,我干公务员一个月,才八十块钱。 柴静:当时在广州,这不算丢人,是吧? 陈生:我不觉得丢人,况且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解说】 两人都开始下海,把挣钱当成是,另一条成功之路。身在广东的陈生,一边做着公务员,一边做小本生意。但在小小的关中县城,当年的文科状元几乎人尽皆知,陆步轩无处可藏。在计经委,他没有编制,分不到房子,住在一个六平米的门房里,工资只有正式工的一半。被迫下海,干过化工,搞过装修,都接连失败了,负债累累。他的第一次婚姻也到了尽头。前妻对外人说,当年是为了文凭才嫁给他的,但现在他让我丢尽脸面。离婚之后,他大病一场,酗酒、打麻将,做过四年的职业赌徒。从北大带回来的八箱书,再也没有打开过。他说绝望中,靠着喝闷酒度过。 【采访】 陆步轩:心力交瘁吧,我觉得人的支撑,主要是精神。你精神只要垮了,身体接着就垮掉了。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了,那会儿就是精神确实垮了。 柴静:你那时候想将来的事吗? 陆步轩:不想,打麻将那个规则,是非常公平的,人生的规则不公平。 柴静:怎么不公平? 陆步轩:首先出生决定了你周围那个圈子。当然不是不能改变,改变是比较费劲,它那个规则本身不公平。 柴静:你们那个年代最响亮的口号不就是“知识改变命运”吗? 陆步轩:到我们那时候,知识已经无用了。 柴静:你们班那么多同学,也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把握自己命运的人。 陆步轩:各个人的际遇都不同。 【解说】 当时广东沿海刚刚开放,大量商机存在。尤其城市的现代化过程,让土地和房产在极短时间内,积累了极大财富。陈生后来靠帮朋友,做房地产发家,没有一分钱的投资,在三年里挣到了一个亿。陆步轩的北大同学此时纷纷南下,也邀请过他去南方打工。 【采访】 柴静:你没动过念头说,我得做大,或者做强? 陆步轩:也动过,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柴静:他也是白手起家,跟人家合作。 陆步轩:他到那时候,已经积累的差不多了,这还是观念上的问题。陕西那个地方,还是比较封闭落后,加之我这个人比较保守。 【解说】 再婚之后,为了老婆和孩子,陆步轩不得不为生存奋斗。他开过小卖部,但进的五号电池都是假货,他不好意思卖,都留下来自己用了。三个月下来,亏了将近一万块钱。走投无路之下,他媳妇建议他去卖肉,因为成本低回钱快。他后来在书里回忆说,肉摊上当时都是苍蝇乱飞,血水横流,肉腥气刺鼻,只能穿着短裤拖鞋站在铺里。手上是常年洗不净,后来就索性不洗的猪油。街坊没有人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孩子被人叫做“卖肉娃”,他索性跟别人说他是文盲,惟一区别于其他肉贩的,就是鼻上的眼镜。 【采访】 陆步轩:晚上挂一排,我就做梦在那儿想,这是尸体。尸体在那儿挂着,晚上不吓死,后来都习惯了,习惯就没感觉了。 柴静:好像喂猪、养猪、杀猪这个事,在你心里头是一个…… 陆步轩:很低档的事,我一直认为很低档的事。 【解说】 老父亲第一次听说,他在开肉铺卖肉,气得找上门来。 【采访】 陆步轩:不上大学照样能卖。你上了大学还干这个,上学有什么用。我弄点酒一喝,让我父亲非常伤心,流泪了。 【解说】 但陆步轩的好处是,做事耿直、认真,卖肉时不欺压人。 【采访】 陆步轩:咱们就卖好的,少赚一点,做的是良心的生意、不害人。 【解说】 生意渐渐好了,陆步轩觉得生活,还有点滋味了。但他仍然不肯回学校,不参加同学聚会,隐姓埋名,自称“牛仔”。他开始熟悉街头的规则,工商所的所长,有一次收了他的摊,他跟人干了一仗。结果对方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背景之后,同情他,主动把罚没的东西还给了他。 【采访】 柴静:他这个同情让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步轩:我还是非常感激他,我觉得这是,最起码尊重一个知识分子。 柴静:你一直在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知识分子。 陆步轩:对,说到这儿我很动情,但这人是少数。 【解说】 2003年,他被媒体发现,以《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为题被大量报道。这时广东的陈生,还在投资鸡场,刚刚遇上禽流感,失败了。在电视上,他看到了这个报道。一开始他有点瞧不上这个陕西的“猪肉佬”。但到了二零零九年,认识之后他发现,陆步轩在经营一个具体的肉摊上,比自己强多了。 【纪实】 陈生:我一个档口只能卖一点二头猪。他能卖十二头猪,是我的十倍。但是有可能,我是开了五百个档口,等于说我是规模(化)。 陆步轩:我是精细化经营。 陈生:对,他是精细化,所以他是中文系,我是经济系。 【解说】 目前,陈生的猪肉品牌企业,市值已经是几十个亿了。他和陆步轩合伙开办了,培训职业屠夫的屠夫学校,由陆步轩讲课和编辑教材。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猪肉教材。 【采访】 陆步轩:说一句不谦虚的话,我是全国比较顶尖的猪肉专家。 柴静:我还挺喜欢,看你脸上这个表情的。 陆步轩:你可以拿教授来跟我比。 【解说】 但是,从2003年起,陆步轩并没有把杀猪卖肉当成终身的职业,虽然按他卖肉的收入来说,十年下来怎么都会是百万富翁了。但是在被媒体报道之后,有一些工作找到了他,他最终选择进入体制,去长安县档案馆进行县志的编纂。这次,他有了编制。 【采访】 柴静:所以别人难免也会有猜测说,你是不是还是觉得说,就是当一个国家干部,会觉得更体面一些? 陆步轩:这有时候是保证。 柴静:这保证是指什么啊? 陆步轩:老有所养啊。 柴静:百万富翁,不比这个更有所养吗? 陆步轩:我认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应该从事文化事业。 柴静:文化人的标志是什么呢? 陆步轩:表面标志是戴眼镜,骨子里就是说在某一个方面,懂的比一般人要多,能够懂得它研究的方法,然后深入地钻研下去。 【解说】 他说,就算你们节目播,我也敢说。我在档案馆里,是干得最好的,谁也离不了我,我研究的经济部分是最难的,也是最有成绩的。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还依稀可见十几岁时少年自信的神情。不过,已经48岁的陆步轩,再也没有可能像当时幻想的那样在仕途上走多远了。他在书里带一点调侃地写道,为了过把官瘾,结婚以来,我牢牢地抓住家政大权不放,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采访】 陆步轩:是家长制,在家里是家长。 柴静:有人对你有一个评价,说你身上有传统知识分子特别宝贵的那部分东西,包括有骨气,包括正直,包括对一件事情绝对认真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有特别传统的,甚至有一定农民的意识,有这种登堂入室,然后学而优则仕的这种传统想法。 陆步轩:对,这评价是非常客观的。因为农民出身,本身就是农民习气。再一个是中国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说明传统的影响也是比较深的。 【解说】 很多人以为,媒体报道之后成为明星的陆步轩,会有一些雄心,也曾经有北大的美国校友,提出过帮他办全国连锁经营。陆步轩曾经对媒体说,等我做到全国第一,再回北大。但后来发现那家公司,没有这么大的实力,只是想借用一下自己的招牌。这次折腾之后,他说自己彻底放弃了做到“第一”才算“成功”的想法。 【采访】 陆步轩:我认为,对我来说,最大的成功就是不成功。不成功的生活好,成功了反倒劳累。 柴静:你是觉得怕劳累,那你一天站在档口里面,十几个小时也很累啊? 陆步轩:比他还轻松。 陈生:他一年有十几,二十万的收入。那刮风下雨,他就跑到这个屋子里面;阳光明媚的时候,跑到外面去,有空喝喝酒。我觉得这种生活,也不比你们在一个单位里面当个什么总监啊,他一点不差。等于现在我的心态,不是一个经济学院学生,对他的评价的那个心态了。而是一个正常的人,甚至一个讲享受的人,一个讲幸福感的人,对他的一种认同了。 【解说】 这次演讲中,陆步轩和陈生两个人的开场白,因为说到了给北大“抹黑丢脸”“是丑角”,引起了争议。但他们说,如果能够看完这几十分钟完整的演讲,会理解他们不是自我贬低。他们对自己当下的状态,都挺满意。只是想把这二十多年来,扎扎实实的人生和教训,完整地说给年轻的学弟学妹听。 【采访】 陆步轩:能上北大只能证明你学习比别人好,脑瓜比较聪明,在学习上有天赋。其他不能证明什么,社会上知识还很多,需要你在实践中,不停地去摸索去学习。 柴静:您觉得这句话,您用了多少年去理解? 陆步轩:可能用了最起码用了十年时间去理解这段话。 【演播室】 二十年前的中国,只有百分之三的人能够考上大学。这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面,意味着一个人自我实现的通道很少。这就是为什么在那时候人看来,顶尖学府不仅代表着能够接受良好的知识训练,也意味着能够通向未来的世俗成功之路。这样的价值观在两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对他们影响至深。而如果我们对自己诚实的话,也会承认这样的价值标准在当下依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感谢两位,今天面对镜头,能接受访问,坦承自己的人生。听过他们二十年来的故事才会有真切地体会,体会陈生所说的,什么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成功。是要看他是主动,还是被迫做出人生的选择;是看他在迎合社会评价,还是在做自己天性,最喜爱,最适合的事情,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容易。陆步轩有一位北大的校友,在看过新闻之后写信对他说,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苦苦挣扎,他自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摆脱了“北大”这个沉重的标签,试图做回独立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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