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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新序
·文怀沙
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 陆机 )
新版傅庚生先生所着《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即将面世,想起“好书”比着好书的“好人”的寿命要
长得多,我既高兴又复怅惘。故友傅庚生先生辞世已经整整十八个年头了。今年四月间 , 他患难相共的
夫人——仇荣华女士终于 脱离了长期的病痛和困苦仙逝了。 请允许我在本文开篇处, 首先向这位
“不矜不伐”的夫人致敬。因为 正是这位知识妇女以她的终身辛劳和“默默元闻”为代价,为丈夫
排忧解难,成就了丈夫的不朽之盛业。 傅庚生、仇荣华贤伉俪,在我心上是一对闪光的名字。
成书于六十年前的、傅庚生先生所着《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有着怎幺样的生命力?经过历史的筛选,
至少可以被公认,这是一部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批评与文学欣赏方面的名著。该书写成于1943 年,经
余冠英先生推荐,由叶圣陶先生主持编入《开明青年丛书》,同年出版,遂成为颇受广大读者喜爱的著
作,至1949年前,再版印至九版,此后,虽然本书在大陆绝版,但在香港、台湾等地出版了大量的翻印
本。198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本书的简体字本,大体照原样印出,改正了个别的错别字,但对原著
也作了个别不必要的改动。1985 年中国书店、1989年上海书店又分别出版了此书的翻印本。原“开明
本”的讹误,未经修改,一仍其旧。写到这里,我心中很难受,忝为新中国解放后第一套《中国古典文
学研究丛刊》的主编,我虽然帮助过许多好朋友出书,他们之中有:游国恩、俞平伯、孙楷第、余冠英、
林庚、李长之、王古鲁、沈祖棻、程千帆、苏渊雷诸先生,还有当时被认作新生力量,后来成为学术权
威的:王瑶、王运熙、周汝昌、王泗原、王拾遗诸先生;但那时我念念不忘、一直企图收入到我主编的
丛书之中的至少还有下列三种书: 一、《人间词话详注》 王国维著 俞平伯校注。二、《中国文学欣
赏举隅》 傅庚生著 。三、《谈艺录》 钱锺书著。
钱锺书先生很谨慎,他多年以来都很关心我,他指出这些书都是不合时宜的,连他写的小说《围城》
也不主张重印。作为文人,他有矜持的一面(区别于庚生先生的“不矜不伐”);也有积习难改的一面,
当他情难自已时,也曾向我出示他密密麻麻的《管锥编》的片段稿本,他说这是聊以自娱,不足为外人
道也。后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惹出大事,我被公开点名批判。钱对我维护备至, 劝我要慎蓄锋
芒……其实,我当时担任主编,是有权不使《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在大陆绝版长达三十五年之久的。我
困于朋友的柔情厚爱,为当年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其实印了就印了,我缺乏“个人得失,了不足论”
的精神,我对不起傅庚生先生,更对不起那些势必会成为傅先生此书受益者的忠实读者们。
现在咱们中国大陆的文化出版界焕然一派生机。关于文学艺术的赏析专著,多到难以胜数。但经得
起反复仔细品味的还是很有限的。因此,我愿意隆重地向爱好中国古典文学的朋友推荐上述三部书。这
三部书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出诸青、壮年学者之手的不朽之作。
《人间词话》是一本出现在20世纪初的薄薄的小册子,字数仅五千馀字(以后加上“删稿”也不及
两万字)。但“境界说”言简意骸,自足千古。王国维说的好:“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撼己,而外足以
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王国维的书不难读,他认为意与境的中介是真切自然的语言。这部书正是
用真切自然的语言写成的,静安公其“识”也高。
《谈艺录》是《管锥编》的先驱之作,我们可以领略著者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之学。他被视为20世
纪的一代硕儒是毫不奇怪的。读钱先生书最令人受益的是:使人感到“学,然后知不足”。 默存公其
“学”也博。
我要求文学同好,特别是文学青年必须认真精读的便是这册《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这是一部有
“学”又有“识”之作。我六十年前初读此书便欣然赏之,为之振奋不已,而今老夫耄矣,再读此书,如
面对故人的娓娓清谈,仍欣然赏之,为之振奋不已。
请我的老朋友和不曾见面的年轻朋友们翻阅傅先生在本书中关于陶渊明与郑板桥其人与其文的比较,
还有论袁枚祭祖母的诗篇。清代才士的假恶嘴脸,落在傅公笔下,竟不打自招了。还有,特别有意味的
如他谈李清照的《声声慢》和《醉花阴》等,都非常精彩。温良敦厚、善良老实的庚生先生说到底是个
未失童贞——满蕴正义感的学问家。这样的品质应是他“学”与“识”的出发点。所以他的 “学” 与
“识”理所当然能赢得真诚的读者们的敬爱。读傅庚生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不仅增长学问、见
识,也能开拓我们的良知、良能。《举隅》原序是陆侃如先生写的。陆先生在文中不仅批评也讥嘲了梁
宗岱先生。陆、梁二公与我虽无深交,也还都是与我有一面之雅的朋友。 我想借此说几句公道话。梁
先生写的《屈原》我读过,生面别开,很有特色。但那是一本文学著作(区别于纯学术著作),梁先生
以诗人的敏锐直扣屈原传世之作,丰盈的诗情充斥字里行间。他热爱屈原诗篇,也热爱西方文艺复兴时
的伟大诗人但丁。东、西方划时代的两位诗人,在梁公笔下进行“想当然耳”的类比。那书写得文采斐
然,发人深思。梁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记得抗日战争期间,重庆有家出版社约他写学术性的屈原传记,
他听从我的建议,由他向出版社推荐游国恩先生完成了这一任务。由梁公我想起了我国古代两位号称历
史家的真正的文学家,一是左丘明,另一是司马迁。早就有人指出:“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左
传》中确实有许多荒诞的记述,好比《圣经》,我宁愿以之作为文艺读物来欣赏。至于论“史笔”,班
固应优于史迁;论“文笔”,则龙门应遥遥领先于班孟坚。所以讲考据,梁公远逊陆公。但陆公的考据
也未必精确,例如他一口咬定《橘颂》是屈原早年未成熟的作品,所以“诗思窘狭,抽象话太多”。我
认为这“考据”,是既未尝“考”,又缺乏“据”的。《橘颂》既是咏物诗,则自有其一定范围,无所
谓“狭”,风格那样雍容而朴实,又无所谓“窘”。把这首咏物诗认作屈原晚年作品,也无不可,归绚
烂于平淡是也。作为我国新诗坛被鲁迅先生誉为卓越抒情诗人的冯君培(至)先生,50 年代写了一本
《杜甫传》。我以极大的热情竟读了这本今诗人写古诗人的书。据我所知,君培先生的确花了大气力作
了大量考订工作。但总使我觉得有些干巴巴的。诗人杜甫与诗人冯至的内心世界无灵犀可通。较之冯所
着《伍子胥》有天壤之别。《伍子胥》连昭关故事都不曾涉及,但伍子胥这个人物被写活了。于是,我
想起了西方近代三位传记作家,德国的路德维希、法国的罗曼·罗兰和莫洛亚。路德维希的崇实精神,
使我觉得他更像只重表象的新闻记者;罗曼·罗兰写传记似乎有碍于他的哲理思考的沉重;只有莫洛亚
笔下的人物是活灵活现的。解放后全国第一家只发表新文艺作品的刊物是由茅盾与艾青在北京主编的
《人民文学》。距今五十一年前,即1951年端午节,该刊一次性发表了我的《屈原九歌今绎》。对于该
刊来说,是破天荒之举。我特别声明我的“绎”不同于“译”。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是开风气之先,
所以当时不仅赢得古典文学研究界的注意而已。郭沫若先生曾向我道贺,转告我,有一位我敬爱的伟人
称赞我为“骚作开新面”(几十年后,胡耀邦同志赠诗,即以此五言起兴)。当1953年,世界保卫和平
大会(那时我们尚未进入“联合国”)号召全球举行纪念我国大诗人屈原2230年忌。我所写的另几册屈
赋今绎也陆续出版。傅庚生先生开始与我通讯,并在北京与我欢聚畅谈。他的《杜诗散绎》是对我今绎
的呼应。《杜甫诗论》一书则被我纳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之中了。关于古诗今绎应干系文学赏
析,故友王汝弼先生早在1952年就曾写道:
古书今绎,不自今日始,远在两千年前,司马迁已经迻绎过《尚书》,而班固又曾迻绎过
《史记》。不过自从汉代以后,经师注疏之学兴,而此风顿邈。因此许多有价值的古书,都渐
渐和后人陌生起来,有许多现代人,一提到读古书,就要感到头痛。不是他们对自己伟大祖先
的创作不知重视,实在是由于诘倨聱牙的本文,和浩如烟海的说解阻碍着他们。可是迻绎古书,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工作不但要通过训诂名物的基本素养,而且假使所迻绎的对象是文
学,则从事者还需要有文学的素养。不但辞藻要紧,甚至于音节韵律,也都需要审慎地加以简
练揣摩。以上两种还只是形式上的考求问题。至于要使笔调有如原作那种透人的热力,则还需
要一种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要以作者的心为心。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床头捉刀人, 满可
以有英雄气概;不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无论如何装做,也只能如虎贲之似中郎,貌是神非。
怀沙先生的绎文,是兼具以上三者,而后者是尤为出色的。我认为王汝弼先生的文章,论点很有见地,
即“今绎”也罢,“赏析”或“欣赏”也罢,都要做到“以作者的心为心”,所以汉人的重视训诂继之以
宋人讲求义理,是有道理的。但王汝弼先生的谬誉加诸我身是不对的。所以我也写了一篇文章,末尾写道:
若干过当的谬许,不仅使我汗颜,抑且使我惶恐。尤其是从来持重的汝弼先生由于爱护我,更是由于爱护我
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好些字眼都下得过火了。从客观上看,他恍惚是在向未来的从事迻绎中国古典文学的朋
友们,提出完美的希望和要求。纵使我个人“受之有愧”,但我深信即将有人会“却之不恭”的。因此,我
愿意以最诚挚的心怀将汝弼先生的宏文保留下转赠给即将以严肃的态度从事这一方面工作的朋友们,以谢我
今日亵渎屈原的罪过。虽然,我也曾竭尽过我所有的努力。
序
傅庚生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在近年出版的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著作中,是最值
得我们细读的一部。他在《书旨与序目》中说:
自有清一代迄于今,世尚朴学。探讨文学者,亦几乎以考据为本。若就文以论文,辄必
震骇群目,甚至腾笑众口。本末之所在,久其蒙然,买椟而还珠者,宜不少矣。
这见解是很正确的。因此,我联想到梁宗岱先生在《屈原》自序中所说的文学批评的内线和外
线。梁先生所谓外线,便是傅先生所谓朴学的考据:所谓内线,便是傅先生所谓就文以论文。我愿
就这一点上略申己见。中国之有近代式的文学批评,始于王国维先生。王先生以天纵之姿,不但在
诗歌的创作上弱冠便有伟大的成就,尤其在古文学的研究上留下了不朽的杰作,如 《宋元戏曲史》
《人间词话》、《红楼梦评论》等。他所以能有超人的成绩,一方面因为他对于西洋文学和哲学有
湛深的研究,一方面也因为他深懂得分析的(analytique)和综合的(synthetique)方法之运用。例如在他
写《宋元戏曲史》以前,他已写了 《曲录》、 《戏曲考源》、 《唐宋大曲考》、 《优语录》、
《古剧脚色考》、《曲调源流表》等六种。这六种便是近于所谓外线的著作,《宋元戏曲史》便是
近于所谓内线的著作。正确的说,前六种是分析的工作,后一种是综合的工作。分析(analyse) 为综
合的准备,综合(synthese)为分析的目的。不仅文学批评必须兼备两种工作,任何科学的研究莫不皆
然,任何成功的学者决不会忽视其中的一方面。
五四运动时代提倡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并且认为清代朴学方法含有科学精神,故二十年来文
史研究都注重于史料的考订,渐渐成为风气。后来变本加厉,竟认史学即史料学,那当然是错误的
偏见。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里分现代史学为三派:一是传统派或记诵派,二是科学派或考证派,
三是革新派或宣传派。他说:
传统派主于记诵,熟谙典章制度,多识前言往行。科学派乃承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之
潮 流而起。二派之治史,同偏于历史材料方面,同于缺乏系统,无意义,乃纯为一种书本
文字,与当身现实无预……惟革新一派其治史为有意义,能具系统,能努力使史学与当身
现实相结合,能求把握全史,能时时注意及于自己民族国家已往文化成绩之评价。然急于
求智识,而怠于问材料。因此,其于史,既不能如记诵派所知之广,亦不能如考订派所获
之精。彼于史实,往往一无所知。彼之所谓系统,不啻为空中之楼阁。彼治史之意义,转
成无意义。彼之把握全史,特把握其胸中所臆测之全史。彼对于国家民族已往之评价,非
有外在之根据。其结合历史于现实也,特借历史口号为其宣传改革现实之工具。彼等乃急
于事功而伪造智识者。
他理想中的史学是“以记诵考订派之工夫,而达宣传革新派之目的;彼必将从积存的历史材料中出
头,将于极艰苦之准备下,呈露其平易之面相”。这话虽略有语病,然大体是正确的。文学批评也是如
此。钱先生所谓第三派近于梁先生所谓内线,第二派近于外线,加传统派而为三。除传统派不足道外,
我们理想中的文学批评便是用外线的工夫而达内线的目的。其实钱、梁二先生所用名词都嫌不妥,正确
的说,就是用分析的工夫而达综合的目的。郭沫若先生在《屈原研究》里说:
讲屈原的诗,首先须要考证屈原的诗。现在世间流行的屈原的作品,有好多成了问题。我
们要把这些成问题的加以考证,然后才能更进一步作艺术的研究。
又说:
我们研究屈原的作品,过细的说,每一篇都应该加以讨论,这是首先的工作,即基础工作。
这步工作没有做好,更进的研究便成为空中楼阁。
这几句说明文学批评的步骤最清楚而正确。梁先生把外线内线当作绝不兼容的两条路,其实只是一条
路的前后两段。试以建筑为喻:外线工作便好比测量地基,铺平沙石;内线工作便好比筑墙盖瓦,开窗立
门。如无稳固的地基,虽七宝楼台势必坦于一旦;但只做好地基便认为已尽建筑之能事,自然是大错。人
非全材,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合作则两蒙其益,相轻则各有所损。了解了这一点,便找到了文学批评
的正确的路线了。未先做考订的工夫而速作批评者,终难免“急于事功而伪造智识”之讥。例如梁先生说
屈原始而学习,作《九歌》;继而怀疑,作《天问》;继而自我认识, 作 《九 章》; 继而产生杰作
《离骚》,同时附带来两个短篇《卜居》和《渔父》;后来不甘心早死而作《招魂》,最后又发出《远游》
的呼唤:不借重半句史料,不依傍半件史迹,而排列得如此完整,岂不正是郭先生所讥的“空中楼阁”,
钱先生所讥的“臆测之全史”?未先作分析的研究,而遽写综合的论著,结果未有不惨败的。反之,认分
析的工作为最终的目的,如傅先生所讥的“买椟而还珠”,当然是同样的错误。
以上略略说明文学批评上分析的和综合的两种工作应该并重。不过比较起来,综合的工作是更重要,
也更困难。傅先生这部书正可指导我们如何从事于这种艰巨的综合工作,傅先生的见解和工力也最适宜于
指导我们。我曾见他的手稿,对于过去文评诗话的材料,分类搜集,用力至勤。搜集后,他又运用西洋文
学批评的理论,加以部勒和整理,积数年之久,方成此巨著。这正是钱先生所谓“于极艰苦之准备下,呈
露其平易之面相”,不但可作初治文学者入门之资,亦可供专家参考之需。这无疑的将是文学研究者必备
的书籍。
陆侃如序于东北大学
书旨与序目
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
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
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谓文学创作之伟大也。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
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又谓伯鱼曰:“汝为《周南》、
《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谓文学欣赏之重要也。此皆言文
学之高远而载道者也。《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谓文学创
作之所由起也。《文心雕龙》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
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滥之迷者,深废浅售,
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谓文学欣赏之所由通也。此皆言文学之切近而言志
者也。
今人冯友兰云:“艺术家对于事物,以超然底态度赏玩。艺术家作艺术作品,乃欲将其自己所赏所
玩者,使他人亦可赏可玩之。”缘人既自有其感情与思想,必谋有以宣泄之;既藉文字(或言语、声音、
颜色)以表达其情思矣,辄复冀能争取同情与同道,是文词之士之所以不惮经营平章以含毫濡翰也。杜工
部诗云:“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意谓此也。 创作
之余或创作之能力有未逮也,亦恒喜藉他人之杯酒,浇我胸中之垒块,意有所会,感有所通, 辄亦抃手
踊足,动魄惊心焉;所谓欣赏者是已。元遗山诗云:“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磊平? 老阮不狂谁
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意谓此也。 研究文学者,往往始之以欣赏,继之以摹仿,而终之以创作也。
创作与欣赏,尤相乘而相因,递革而递进。同赏焉,而其所赏有浅深,同欣焉,而其所欣有大小; 欣赏
之大小浅深,其创作之所就亦往往如之,盖欣赏与创作,虽所傅丽者不同,而会心则一耳。
我国历代文学作品,触目皆琳琅珠玉,美不胜收。其所以能传唱千古者,必其有动人之实也。回环体味,
或犹失其神髓;囫囵吞枣,奚有味于羹(三毛)美?果能殚精覃思,中其窍隙,千载之下,为古人之知己,
所以为学为乐,咸在其中矣。清人陶澍云:“《诗》无达诂。古今善说《诗》者,无过孟子;《小井》、
《凯风》、《北山》、《云汉》,不过片言,砉然以解。宋元以来,诗话兴而诗道晦,连篇累幅,强聒不
休,其实旨趣无关,徒费纸墨而已。”何学文者竟似此私且迂耶?各家诗话中,亦何尝无披沙拣金之见,
诗道之晦讵缘诗话之兴?倘诗之不可以有达诂,是云读者之终不能了解作者之意趋也,则何缘而相感,何
取于赏鉴耶?本书中已立专论以辟其说。虽然,“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一语,久已胶结于世人之心,欲
为欣赏而腾诸口说之尝试,要亦不能不有所悚惕耳。自有清一代迄于今,世尚朴学,探讨文学者亦几乎以
考据为本,若就文以论文,辄必震骇群目,甚至腾笑众口;本未之所在,久其蒙然,买椟而还珠者,宜不
少矣。今人许文雨《评古直钟记室诗品笺》文中有云:“况《诗品》要旨,端在讨论艺术之迁变,与夫
审美之得失,安有舍此不图,而第征引典籍,斤斤于文字训诂间,以为已尽厥职乎?自斯义不明,如《文
心雕龙》诸注家,辄致力于句字之疏证,而罕关评见之诠析,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治《诗品》者,苟
不翻然变计,则亦前车之续而已。此决可宣诸当世者也。”此见实先于我。愚以为品鉴艺文之士,当依此
为圭臬矣,不徒治《诗品》然也。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子夏
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
“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文心雕龙》云:“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飘
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灌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
此羁旅之怨曲也。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诗
品》云“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
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 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王静安《人间词话》云:“‘画屏金鹏鸪’,
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
‘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此皆涵泳之功深,用能以矛陷盾,细揣之应服其卓见;惜诠焉而不详,未必
能人人了了耳。欣赏文学者,沉浸醴郁,含英咀华,诣之浅者,固无会于深微;入之深者,辄未屑于浅出。
各家诗话随笔纪事丛谈等作,或者一言半辞,不成片段;或者此揉彼杂,莫寻层次。称述品藻,期能深中肯
綮而条举缕悉者,于时尚阙。作者向多自逞扣盘扪烛之妄臆,肆笔为文,今更不揣其陋,汇纂以成斯编。名
曰举隅,未必果有取于反三,卑之无甚高论,冀有微勤于初学之士而已。
文学之欣赏,所取资于文学作品者不外为内容与形式两方面。作品之内容,则不外为感情与理性二者之表现,
起之以想象,乃成其为文学。情必持之以理,理必融之以情,乃就其文学之高尚与伟大。余所着论,共得二
十有六章,约之以感情、想象、理性、形式四者,比次之如左:
一、精研与达诂 二、真情与兴会
三、深情与至诚 四、悲喜与同情
五、痴情与彻悟 六、情景与主从
以上关于文学感情方面之欣赏
七、联想与比拟 八、脉注与绪交
九、纵收与曲折 十、穿插与烘托
十一、警策与夸饰 十二、辞意与隐秀
十三、仙品与鬼才
以上关于文学想象方面之欣赏
十四、势度与韵味 十五、渊雅与峻切
十六、自然与藻饰 十七、真色与丹青
十八、雅郑与淳漓 十九、善美与高格
以上关于文学理性方面之欣赏
二十、剪裁与含蓄 廿一、巧拙与刚柔
廿二、练字与度句 廿三、重言与音韵
廿四、对偶与用事 廿五、诗忌与谶语
廿六、摹拟与熔成
以上关于文学形式方面之欣赏
每章之中,采录中国文学名著为欣赏之资料,试出浅见为之浚解,寻绎其情思之所寄,篇章之所蕴,
美善之所存,与感人之所自;务能深入而浅出,求契作者之初心;既以明文学欣赏之例, 随亦析文学创
作之法。间更麇集前贤之说,藉为规范,或资印证,或稍补充。辞或抑扬,情无偏倚,章自班分,义仍
一贯。既云欣赏,自不免偶或羼有主观之见解,未必咸当人意,惟以毛嫱丽姬,人之所共美,大同较然,
小异奚害?书中多为褒辞,而贬辞亦不能无有;非敢辄向古人抵瑕蹈隙,以自诩其小慧,盖为析辞明理,
偶亦不免有所不得已以也。陈后山《诗话》云:“杨大年《愧倔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
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余所采摭,皆昔贤之名作,
或反执其艺而责明于垢鉴,则庸止舞袖郎当而已? 许彦周《诗话》云:“东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
元轻白俗’此语具眼。客见诘曰:‘子盛称白乐天、孟东野诗,又爱元微之诗,而取此语,何也?’仆曰:
‘论道当严,取人当恕。’此八字东坡论道之语也。”余亦论行文之道者,偶乃不得不为词家之申韩;当
不鲜刺谬粗疏之处,则愿承贤达之明诲焉。
昔有孙康映雪,车胤囊萤,志道安贫,卒成鸿彦。余本椎鲁无文,何敢妄冀自跻于儒修?况自弱冠以
来,舌耕到处,橐笔天涯,辛苦年年,为人作嫁。纵因结习难忘,不废寻行数墨,亦仅于晨光熹微、夜阑
人静之顷,偷片刻余闲,少慰求知之念而已。每当烛影徽摇,晓星犹烂,竟同映雪,有若囊萤。发愤已迟,
所获殊鲜;语所云“才近糟床,遽如沉湎”者,余得无似之乎?以学无师法,于经史百家,尚未尝窥及堂
奥;独于历代文学,稍颇有会于心;偶得分寸,辄喜笔之于简。明知蚊力不足以负山,蠢测不足以知海。
囊而取,智等于挈瓶;壮夫莫为,技穷于覆瓿。然仍不忍遽弃,悉存之箧司。今兹略加诠次,遂成此编,
盖所谓“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者矣。
虽然,岂以翰墨之事为终生之职志者哉?居恒以为东周之季,群儒诸子,多可谓文质彬彬,辞理并茂,
实我国学术史上焕发异彩之时期。既遭秦火,洎于两汉,乃不得不出于整理之一途,渐去质而骛文,兆魏
晋南北朝之骈丽。唐之韩柳,文起八代之衰,将复先秦之古,惜其辞有余而理不胜;宋之周程张朱倡为理
学,而先儒之绪,顿以不坠,又惜其理有余而辞不足。历元明而下逮于清,朴学家能定两汉未竟之业,辞
章家能摹拟班马韩柳之文。桐城姚氏虽云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终以辞章为主;曾文正公集其
大成矣,然未抵于金声而玉振之也。鼎革以渐,致力于国学之时贤,方在锐意研讨,尚难悬揣谁何成果之
丰吝。惟是道德文章,已久形相背相妨之势。旧堤渐圮,新堪未成,横流漫漫,人迷津渡。意其变生于穷,
天将假手于特兴崛起之士以振之欤?诚有能祧汉宋而继踵先秦,彬彬文质,发扬光大;更能沟通中外,合
一炉而冶,撷取菁英,独标帜志者绍世而起,登高一呼,举世应之如响,得今时风气之先,辟将来文明之
路,则真堪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矣。或一顾盼此区区文学之欣赏,雕虫篆刻,强作解人,则几
何其微渺,几何其浅陋耶?本书既经脱稿,惧其重为世风之趋于文靡而张目也,用仍赘以文质兼重之说,
以拔弃其萌蘖。浅学如余,非敢辄为惊人之论,愈以自形其陋也。谨志微尚所存,待质世之知言君子。
目次
精研与达沽……………………………………………………………………… (1)
真情与兴会……………………………………………………………………… (8)
深情与至诚………………………………………………………………………(20)
悲喜与同情………………………………………………………………………(32)
痴情与彻悟………………………………………………………………………(46)
情景与主从………………………………………………………………………(54)
联想与比拟………………………………………………………………………(63)
脉注与绮交………………………………………………………………………(73)
纵收与曲折………………………………………………………………………(82)
穿插与烘托……………………………………………………………………… (91)
警策与夸饰………………………………………………………………………( 101)
辞意与隐秀………………………………………………………………………(108)
仙品与鬼才……………………………………………………………………… (115)
势度与韵味………………………………………………………………………(124)
渊雅与峻切………………………………………………………………………(136)
自然与藻饰………………………………………………………………………(147)
真色与丹青………………………………………………………………………(154)
雅郑与淳漓……………………………………………………………………… (164)
善美与高格……………………………………………………………………… (174)
剪裁与含蓄………………………………………………………………………. (182)
巧拙与刚柔……………………………………………………………………… (193)
练字与度句……………………………………………………………………… (201)
重言与音韵……………………………………………………………………… (216)
对偶与用事……………………………………………………………………… (226)
诗忌与谶语……………………………………………………………………… (235)
摹拟与熔成……………………………………………………………………… (242)
一 精研与达沽
文学创作造诣之高者,必其能以有形之文字描刻无形之情愫,情景相融,浓淡兼宜,无损无益,
无过无不及;所谓“辞达”,且入于化工也。文学之欣赏亦以入化为极诣,就有形之文字抽绎其无形
之情愫,彼我互糅,悲喜与共,无差无失,相若而相通;所谓“以意逆志”,入而与之俱化也。则知
创作与欣赏,固一以贯之耳。创作在能“刻画入微”,而欣赏在能“体贴入微”也。元遗山《与张仲
杰郎中论文》诗云:“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 ……文须字字作,亦
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毫厘不相照,觌面楚与蜀,莫讶荆山前,时闻刖人哭。”
其实知解或否,亦何预于作者之事?指璞以为石,不治之亦不获和氏之璧耳。
陶渊明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中有句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不求甚解”一语,未宜误解。冯钝吟《杂录》曰:“陶公读书,止观大意,不求甚解。所谓甚解者,
如郑康成之《礼》、毛公之《诗》也。世人读书,正苦大意未通耳;乃云吾师渊明,不惟自误,更以
误人。” 渊明妙造自然,故不穷难尽之理、不究训诂之极以自苦,于其所善,固已云“每有会意,便
欣然忘食”矣。若一向走马看花,都不措意,尚能意有所会至于欣然忘食乎?孔子曰:“学而时习之”,
又曰:“温故而知新”,韦编三绝,尚欲假年以学《易》, 知书之必精研而覃思然后有得也。
李易安《声声慢》云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
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
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罗大经《鹤林玉露》云:“起头连迭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张端义《贵耳集》
云:“易安秋词《声声慢》,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迭字者。后
迭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迭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后之言词者,亦步其尘称
此十四迭字曰妙曰巧,迄未见有详诠之者。沉谦《填词杂说》云:“予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
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止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微言大义,未经阐明。《词苑丛
谈》云:“李清照《声声慢·秋闺》 词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 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辞亦
不甚了了,若论其音韵,似稍有所会矣;若论其字之重叠,错落如珠,则只是皮相观耳,未尝搔到痒
处也。此十四字之妙:妙在迭字,一也,妙在有层次,二也,妙在曲尽思妇之情,三也。良人既已行
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 。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用又“觅觅”;
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
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
“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写来,自
疑而信,由浅入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不然,将求迭字之巧,必贻堆砌之讥,一涉堆砌,则迭字
不足云巧矣。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且也,此等
心情,惟女儿能有之,此等笔墨,惟女儿能出之。设使其征人为女,居者为男,吾知其破题儿便已确
信伊人之不在迩也,当无寻寻觅觅之事,男儿之心粗故也。能词之士,多昂藏丈夫勉学莺莺燕燕者,
故不能下如此之十四迭字耳。
词人岂肯有一字妄下得?品评之者讵宜将一字空放过?欣赏文学,舍精研更莫由也。研之精则悟之
深,悟之深则味之永,味之永则神相契,神相契则意相通,意相通则诂之达矣。
欧阳修《书梅圣俞稿后》云:“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
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
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 夫岂以永叔之才学,果不
足以测圣俞之诗耶?盖亦极言圣俞诗才之高,增饰之词耳。世人好奇,诗人尤好奇,欣赏文学者则以
为不奇不足以与才人之奇会;上下交征奇,而诗道晦矣。何则?争骛于奇,则咸将神乎言之。创作
者云:“诗非我语,殆有神助。”品鉴者云:“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遂以风靡于“《诗》无达诂”
之论。今世仍有泥其说者,谓文词作到最高处,使人吟诵之,咏歌之,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然而卒亦不能喻之于怀,达之于言也。并举李清照重九日所作《醉花阴》一词为例焉,曰:“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九个字耳,便好到极处,令人喝彩不迭。试问其妙究在何许?则又张口结舌,难吐一字矣;
可征诗之必无达诂也。愚以为文词之通者必有达诂。晦而难通,失在作之者;诂而不达,失在述之
者。未闻不通之诗文转可以传于后世者也,更未闻不通之诗文可以使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也。
咏叹而欣赏之,固已喻之于怀矣。喻之于怀而张口结舌者,所可喜者多,非片言一辞可以尽,故一时无
从说起也,岂真不能达之于言哉?
以彼之矛可以陷彼之盾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九个字,其妙处可析而言之也。西风、黄花,
重九日当前之景物也。帘卷而西风入,黄花见;居人憔悴久矣,西风拂面而愁益深,黄花照眼而人共瘦,
信手拈来,写尽暮秋无限景,道尽深闺无限惰,其妙一也。九个字中,帘、西风、人、黄花,已占却
六个字矣,著一“卷”字,嵌一 “比”字,而字字如贯珠,末后出一“瘦”字,缀之以夜光,其妙二也。
“风”字,音之最洪者也,“瘦”字,音之最细者也,帘卷西风,以最洪之音纵之出,收到一瘦字
上,敛而为极细极小,嘎然而止,其妙三也。吟诵咏歌此九字者, 字字人目, 字字出口, 九个字耳,
而其景无遗,其情脉脉,其明璨璨,其韵遏云,故使人不禁叫号跳跃若渴鹿之奔泉也。此际而遽叩之以妙
之所在,其谁不张口结舌乎?然而安坐可以为语矣,岂诗之果无达诂哉?
李易安原词之全阕云: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伊士珍《琅環记》云:“易安作《重阳·醉花阴》词,寄其夫赵明诚,明诚自愧不如,乃忘寝食三日
夜,得十五阕, 杂易安作以示陆德夫。 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莫道不销魂三句绝佳。’” (编者按,
此处引《琅環记》文与他处有异)知真金美玉,古今同赏也。
孟东野《游子吟》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恐游子之归退,慈母之意不只见于密密缝衣之顷而已;盖“暮出而不还,则倚闾而望”,矧在远游,
思曷能间?密缝游子之衣,慈母之心不只寓恐迟归之意而已;盖游子所御衣,固温凉所恃,缝之以密,实
恐儿寒。故云寸草心难报三春晖也。游子思归,而迟迟未得, 是以检视身上为慈母密密缝缀之衣,亦似
并寓恐迟归之意者;诗人乃达其一隅,俾吟哦之者能反其余三也。蒋心余《岁暮到家作》诗云: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亦写慈母之爱抚、春晖之无尽者,可参观而三复之也。
二 真情与兴会
至人皆蕴真情,蕴真情乃有至文,非矫饰可跻也。《日知录》云:“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
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
世有知言者出焉,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
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
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
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
《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黄文
焕曰:“陶渊明咏二疏、三良、荆轲,想属一时所作,大约在禅宋后也。知止弃官,本朝犹不肯久恋,
况事异代;此渊明之以二疏自比也。祚移君弑,有死而报恩如三良者乎?无人矣! 有生而报仇如荆柯者
乎?又无人矣!此则以吊古之怀,洒伤今之泪者也。”《咏二疏》结句云:“放意乐余年,遑恤身后虑?
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 是真知彻悟话; 《咏三良》结句云: “荆棘笼高坟,《黄鸟》声正悲;
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 《咏荆轲》结句云:“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
余情。”则皆真情见性语。“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渊明出语必真也。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
送一力给其子,更谕之曰: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出于自然,了无矫饰者也。郑板桥《寄弟墨》有曰: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
“嗟乎! 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
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
坟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
此志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虽不失为善心,视陶潜之本真自然,逊一筹矣;为其为善以徇名也。
吴野人《咏新仆》诗云:
语少身初贱,魂伤家骤离。饥寒今已免,力役竟忘疲。
长者亲难浃,新名答尚疑。犹然是人子,过小莫轻笞。
沈德潜云:“语语从‘新’字起意,一结仁人之言,蔼然动听。”此虽不过推衍渊明“此亦人子也,
可善遇之”之意,然亦宅心仁厚,出语不见勉强,故仍能动人。又《挽鲍念斋》诗云:
独遘伤心祸,应为早死人。魂招衣当骨,泪尽子随亲。
孤稚遗天末,三棺客海滨。手栽原上树,靉靉野阴新。
原有序云:“念斋讳辉祖,父梦斗,乙西客芜城。四月,兵屠城。辉祖在宛陵,闻父讣。时方九岁,
往芜城寻父尸,不得,笥中得父敝衣,抱归,岁时泣祀。奉母守节,母死,哀毁成疾,因卜地以敝衣置
棺中,招父魂,同母厝于南梁。栽树左右,日夕攀树枝,哀号洒泣,逾年死,闻者莫不悲之。”此诗亦
不过慷他人之慨,然能以真情临之,视板桥之作意保人孤坟者,滋味自不同矣。
渊明不甘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云: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
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遊。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
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邱。木欣欣
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
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
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天天命复奚疑!
欧阳文忠公曰:“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李格非曰:“《归去来辞》,沛然如
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盖以其识通也,其情真也。“田园将芜胡不归”,“乐夫天命复奚疑”,
是全篇之主旨。“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无跂求之心, 因亦无悔恨之意。前之令彭泽,犹
“云无心以出岫”也;今之自解归,犹“鸟倦飞而知还” 也。无其识者无其志,以是知其识之通也。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是全篇之警策。“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
载奔”,其思归之殷可见;“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其
既归之逸可想。无其情者无其文,以是知其情之真也。板桥尝为谣歌曰: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编者按,此诗系北宋张禹作,题为《蚕妇》)
吟哦之余,终嫌微有矫情之旨气,知浑然之仁之不可以强几也。郭祥伯《灵芬馆词话》云:“汪訒
庵《撷芳集》载闺秀诗甚备,附绡山女子《双卿词》几首,哀艳动人。《浣溪沙》云:‘暖雨无晴漏几
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此
自写农家媳妇之苦辛,词中未尝用“泪”字,而人信其必“泪珠咽尽还生”也。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
云:“柳东于冷摊旧书中得词笺,题为《岁俭偶感》,末署款瘦鸾,书极娟媚,词有拥髻凄然之意,盖
贫妇有才者。 其词《调寄卖花声》云:‘袖薄那禁寒,羞与郎言。早拼卖却婿池田。辛苦天寒萝屋底,
又遇荒年。 绣帖未成完,针线抛残。娇儿啼饭忒心酸。一盏瓦灯篱落外,废尽秋眠。’ 味其词意,愁
苦中却温厚不迫,是女子中才而贤者。余妇灵石山人见之,欲和韵,辄愀然而罢。”此自写农家岁歉之
苦辛,词中亦未尝用“泪”字,然而“废尽秋眠”,知伊彻宵是泪也。似此者皆情真之作,遂成至文;
转以视郑诗之“归来泪满巾”,其情与伪何如耶?
吴野人《送吴眷西归长林》诗云:
长林何处所?泉洁人秀峙。暧暧人烟际,灌木四五里。技上老鸦多,春来各生子。子幼含哺劳,
子大雌雄恃。恩勤虽已极,骨肉一巢里。此时垂白母,望远闾自倚。行路稍欲稀,夕阳半山紫。
儿今远归来,无米亲亦喜。
潜云:“末语,非至性人谁能道出?”真情生于至性,真情之文成于至性之人。至性固禀于天者,原
如醇酒,惜多注之以生活之水,浸而醨薄,所谓“性相近,习相远”也。人能长守其淳,则庶几矣。性
情之淳厚矣,发为文辞,乃有其动人之实也;性情之淳厚矣,即不能文,又曷害耶? 沈三白作《浮生六记》,
于《坎坷记愁》一章中记其妻陈芸之病云:
……自此相安度岁,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精神态度,
渐可复元,余心乃安。
关心者入微 , 乃形诸笔墨者,有感人之致也。李笠翁记乔姬之死云:
……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貌,或出谵语。渠自抱病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
悉。死时面目,较生前姣好。含殓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迂盥毕,乃终。
瞩其爱姬之死,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癠者然,描摹者虽入微,乃无动人之实也。
《四溟诗话》云:“马柳泉《卖子叹》曰:‘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那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
割肠卖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抱长怨。嘱儿切莫
忧爷娘,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此作一读则改容,再读则下泪,三读
则断肠矣。”以真情流露,故感人深也。
《宣和遗事》载:“宣和间,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一女子窃所饮金杯,卫士见之,
押至御前,女诵《鹧鸪天》词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
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徽宗大喜,以金杯赐,
卫士送归。”此亦真情流露之例,讳盗饰辞未必臻此也。
《水经注》记大江三峡中之黄牛滩曰:“江水又东经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迭起,最外
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揣纡回,
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
回望如一矣。”沈归愚云:“四语中写尽纡回沿溯之苦。”盖情至于真,脱口便成隽语也。
魏泰《东轩笔录》云:“程师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静堂,自爱之,无日不到。作诗题于石曰:‘每日更
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李元规见而笑曰;‘此乃是登溷之诗。’”夫静堂爱之可耳,作诗题石,
已觉多事,且有惧人不知之嫌;抑云“更忙须到,夜点灯来”,矫揉造作,伪冒风雅,招“登溷”之诮,
亦其宜矣。若是真情文字,自必使诵之者为真情所笼罩,何缘转涉他想?由是益知文学离却真情,更无是
处也。王静安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指真情而言也。贺裳《皱水轩词筌》云:“柳屯
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或讥为梢公登溷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
于以知情真之作,虽遭轻薄,不为所点。
包恢云:“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
而自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自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闻者或疑其为鬼物,而掩耳奔避
之不暇矣。世之为诗者,鲜不类此。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
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也。”自
来书牍随笔之作,颇多可诵者,其情真也;祝嘏碑志之文,乃鲜佳构者,其情伪也。强悲者虽哭不哀,
强亲者虽笑不和,行文亦犹是也。云诗文之非穷愁不工者,水不平则鸣耳;激平水而强使之鸣,是无病
之呻也。读情真之作,如食橄榄,初尚疑其苦涩,回味始觉如饴,而其芳馨永留齿颊间;非然者如嚼甘
蔗,初似崖蜜输甜,忽已渣滓在口,既无余味,吐之为爽矣。
人之内发者曰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以
书愤,凝露白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兴
会已逝,不免辍翰而腐毫矣。
《诗眼》云:“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闻官军收河北》诗云: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时复见太平,
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
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途,
则曰‘即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惬当众人之情,
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所解析者甚是,此固写当时兴会之所之也。杜工部此诗,首二句用
“忽”、“初”二字,自然感极则悲,而几年兵凶乱结,琐尾流离之痛苦,久咽泪海于心,亦须凭此际
一流泻也;涕泪“满”衣裳,泪岂少哉?岂止感极之悲,盖所蕴蓄者久矣。悲痛尽量宣泄之后,所余于心
中者只是一片轻松疏快之情,如风驰电掣矣。此一时兴会之所至,失此时际,便无此等好诗也。李青莲
《早发白帝城》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亦是成于长流夜郎,遇赦得还,放舟大江之顷,可与杜诗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比
并以吟哦也。
《唐诗纪事》云:“杜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伎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
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向,瞪目注视,
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之。杜凝睇蹄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
俯而笑,诸伎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二爵,朗吟而起,曰:‘画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
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傍若无人。”此亦一时兴会之触发,乃以成其狂放;今日诵
之,犹似目击其英多不羁之风流意态,未尝觉其假恶也。
《西清诗话》云:“欧公守滁阳,筑醒心、醉翁两亭于琅琊幽谷,且命幕客谢某者,杂植花卉其间。
谢以状问名品,公即书纸尾云:‘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其清放如此。”盖方其兴会淋漓,振笔直书,胸中了无挂碍,故能成其清放耳。
释惠洪《冷斋夜话》云:“黄州潘大临,工诗,有佳句。然贫甚。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
书问:‘近作新诗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
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闻者莫不笑其迂阔。”此真所谓
忠于艺术者矣,迂阔云乎哉!言,心声也,兴会所至,乃可发为吟咏;兴尽则意尽,意尽则无诗矣。无情而
强成诗,是揉沙入目以激泪也。故潘卒以一句传唱千古;若续凫以成鹤,转以召讥。
三 深情与至诚
以感人之浅深,衡量文学作品之优劣,十九得之。作品之感人深,自于作者之至诚,《新序》云:
“熊渠子见其诚心,而金石为之开,况人心乎?”至诚之发,又自于深情,情之本未深或未尝以深情临
之者,必无其诚也。不源于深情,不出于至诚,而冀其作品能感人者,是东向而立,求见西墙也。文
学创作者执其高尚之人格,挟其浓厚之感情,出之至诚,发为文字,其感人之能力自深,遂成为千古
不朽之杰作矣。
《水浒传》记《吴学究说三阮撞筹》一事有云: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
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
话。”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
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帮助你时,残酒为誓,教
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
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
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
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
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
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
“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
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
阮家三弟兄大喜。……
“这腔热血 , 只要卖与识货的!” 一句,真所谓“力透纸背”,道尽天下地上几许人之心间事,岂止
搔着阮氏三杰痒处?虽“质胜文则野”,其情与诚乃不可没,读者为此数字击节扼腕者当不少也。又记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云:……叫士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
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士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势
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
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
人头来,血流满地。……
“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一句,其沉哀壮烈,以达手足之情者,谁足伦比? 转以视
宋太祖之灼艾分痛,殊觉其规为之小;此亦作者之深情既以入文之效也。《红楼梦》记《皇恩重元妃
省父母》云: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
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
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
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
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
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
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
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
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
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
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又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云: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
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
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
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
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
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
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
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
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
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此其感人,又不待一二言矣。
创作者之深情,渗透于作品中,出其至诚,映现于文字;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即其信笔偶及之
处,亦自然流露其情诚,必无无聊之墨渖。创作者固尽瘁于其作品,欣赏之者,亦宜细细咀嚼,然后
乃可有得也。《红楼梦》记宁府铁槛寺送殡一段内有云:……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好看。
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外面旺儿
预备赏封,赏了那庄户人家,那妇人等忙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线之女;走不多远,却见
这二丫头怀里抱了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头站着瞅他。宝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车上,只得
眼角留情而已。
一时电卷风驰,回头亦无踪影了。…… 人世之因缘际会,忽然邂逅,忽然寂灭,多情之人,辄寄深慨。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与宝玉所见,均是人间愁种子也。《老残游记》记冰冻黄河时之情景云: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
致,想起谢灵运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
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
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
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要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二年的这样瞎混
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
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 国是如此,
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时不再来,逝者不
返,白驹过隙,情愁何限,且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亦是有深情人之愁来
路也。似此者皆作者寓一片深情于剧中人物之言行中,至诚之笔墨出之,感人甚深;古今成名之作品中,
似此之例,俯拾即是也。《儒林外史》记向鼎与鲍文卿两人一段交谊,尤为当行出色:向道台下了轿,
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
(殁)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
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
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
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里道:
“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送上纸
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
友向鼎顿首拜题。”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
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
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
回船去了。
四 悲喜与同情
人类之思想,固与时俱进,向之所以为新奇者,旋已变为陈腐;而人类之感情则今古终无大异,
枝节之处虽小有变迁,其大本大源,未见歧背也。文学既有诉诸感情之能力,又以感情之无间新旧,
是以文学创作能历百世而长新也。论文之情,约有三端:其一曰作者之情,其二曰文中人物之情,
其三曰读者之情也。作者以其情寓于文中人物之情中,以激动读者之情;视此激动力量之大小,可
执以评定作品之高下而无爽。是知唤起读者之同情,乃创作者之职志也。
人生而有喜怒哀乐之情,时而值宠辱离合之事,载之以文字,或为喜剧,或为悲剧,既以自抒
其情,更以感召他人之同情,抒情文学之作用,如斯而已。既发为文字,则作者之心力尽瘁于文字
矣,尽瘁于文字,自能尽情而入理,益之以描写之技巧,要仍一本于诚愫,其在我之情既博大而深
微,毫无缺陷,毫无泄漏,自可以吸取读者之同情;此众星拱北辰、万流汇东海之说也。
虽然,尽情倾注,如火如荼,言悲则泪竭声嘶,心肠酷裂,言喜则淋漓尽致,有如癫痫;虽可
以感人,而入之每每不深;虽可以得盛誉于一时,终不能系之于永久。故写悲剧不可以入惨局,写
喜剧不可以成狂态,必委曲而有深致,借理智以控制其冲动,然后能感人深也。譬诸涧溪水本清浅,
石见水上,激流成湍,声闻远谷;而长江大河,水深难测其底,万里奔流,转无声息;情之深犹水
之深耳。
复次,悲剧中若不羼杂之以较为轻松偷快之材料,则既见其木拙,又不足为衬托,喜剧中若不
揉混之以较为沉重冷漠之文笔,则徒觉其浮嚣,亦愁见其单调;选择此种陪衬之辞句,稍有不当,
或喧宾以夺主,或漫漶其堤防,求此得彼,莫衷一是;如此皆不足以得读者之同情。单复浅深之处,
在作者固颇费平章也。
盖文学作品必有其预期之目的,故事之开展必至其最高潮。成熟之作品,必入手即有攫住读者
心灵之力量,挑之喜则喜,控之悲则悲,导而不迫,疏而不失,直至其最高潮,使读者涵泳沉酣,
留连忘返,然后其文情复渐次轻减,至于结束,使读者掩卷惝況,有无限迷惘依恋之思,此际读者
之胸中已他无所有,惟有一片同情;是作品之成功。然此固非偶然可几之事,不待言矣。
曰选择,曰技巧,一言以蔽之曰:真而已。作者既透出一片真情。则悲中非不见喜。虽喜犹悲;
喜中非不见悲,虽悲犹喜,当无迷离扑朔之感。情真则自深,深则自不能浅露而浮激,虽无意求其
动人,而人咸如影随形、如响应声矣。
杜工部《北征》,写乱离后勉得归乡之苦楚。然写景处则有: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
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叙事处则有: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
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鬚,
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景则幽穆,事有谐趣,然而乱离之慨,非惟不见减挫,转更因以增剧。盖以身历国破家亡之苦,时
时以沉痛之眼观物,物虽醒目而心弥伤;刻刻以郁结之心虑事,事虽娱目而心愈苦。读者虽见幽穆
之景、谐趣之事,未尝稍移其对乱离之同情,反更加重其愁思也。
陆次云作《费宫人传》,记明神宗殉国时,宫人托为长平公主刺杀李闯爱将罗某及另有魏宫人沉御
河以身率节事,题材颇有戏剧性,文甚炼而辞亦哀。惟文中有一段云:
……李自成射承天门,将入宫。魏宫人大呼曰:“贼人入内,我辈必受辱,有志者早为计!”奋身跃
入御河。须央,从之者盈三百,翠积脂凝,河水为之不流,而香且数日也 。……
此段内“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也” 十字,极儇薄,与文情不称。盖写悲烈之事迹,不容杂以
“打情”“骂俏”低级趣味之语句,此足令一般读者涣散其对此悲剧之同情而心别有注,令有品鉴
能力之读者见之齿冷。若删此十字,但云“须央,从之者盈三百,河水为之不流”,何等简洁,何
等沉痛;是好端端一篇文字,竟为此十字断送也。文中仍有称“纤指”、“粉项”处,亦不禁令人
身起粟,盖作者之格本卑也。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记鬼狐之事,不云“留共寝处”,即云“愿
荐枕席”,其俗恶与此正同。
或问:若“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确为当日之实景则如之何?曰:亦宜删去不载。文学之所
以异于纪事之史料者正以此。故事之原为惨局者,文学创作若取为题材,则只能写成悲剧,而删略
其惊心惨目之节目,不作逼真之描写。《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写仲卿与兰芝之死,但云: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若增益几句,以摹状女为溺鬼与男成缢尸,则其丑恶,将何似耶?白乐天《长恨歌》记杨贵妃之
惨死马嵬,亦仅云: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此既必记其死,乃代之以“花钿”、“翠翘”,知诗人一字一句必不轻率以出之也。恐写成惨局,
转失却悲剧之力量与价值,于材料之不合用者,辄删简或设辞以代替之;矧能留存或故增与文情不
称之字句耶? 有借悲喜盛衰之对称以行文者,因其易于覆按,乃亦易于引起读者之同情;但孰轻孰
重,必权衡准确;或竟失之,则效果相反;倘或无所轻重于其间,则又嫌涉含混矣。
刘梦得《乌衣巷》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寥寥二十八字,写尽华屋山丘、桑田沧海之感。才写“朱雀桥”,便凑以“野草花”,既以状其荒
芜景物,亦为“百姓”作衬也,及写“乌衣巷”,又接以“夕阳斜”,既以象征门第之衰落,亦为
“燕飞”作衬也。前两句既语不离宗,后两句乃寄深慨;则昔日豪华之印象适以助此日之荒凉耳。
陈陶《陇西行》云: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锦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此诗故以“春闺”为反衬;若余句之力量不足以压倒读者因“春闺”而引起之缠绵缱绻之情怀,则
其悲喜之正鹄消失;今既有使“春闺”必须北面之笔力,则愈足以反衬其悲苦,缘已有“绍锦丧胡
尘”、“无定河边骨”等句为诗中之主句,攘“春闺”为其宾辅,重又笼之以“梦”字,皆所为益
以助其哀远矣。
孔尚任《桃花扇·余韵》一折,读之辄令人有国破家亡之感触,其《哀江南》一套曲中有云:
【折桂令】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萧?罢灯
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
人瞧。【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
剩一树柳弯腰。【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
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
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
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
悲声唱到老。
实写今日之荒芜景色,则虚写当年之豪华气象,借来为衬托之资。中所用抒情之句,皆写乱亡之慨,
故写景之句,虽两两相比,悲喜相缚,终能侧重于悲,而其喜亦转为悲之复笔也。再,悲喜之情,
以笔力之浅深较,不以字句之多寡胜也。李太自《越中怀古》云: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诗以三句写当年之胜况,而以一句寓伤逝之情;虽只一句,而力足将三句扳转,“只今惟有”四
字有扛千钧鼎力。此中更有虚实之分际,前三句载叙者虽多,止是“想当然耳”,镜中花,水中月
也。“鹧鸪飞”虽只三字,乃是当前实景也。此中尤有牵系之渊源,用“鹧鸪飞”三字足以点化上
三句,夺“锦衣”“如花”为“鹧鸪”之魂魄,敛“还”“满”为“飞”之帮衬;今日越宫之鹧鸪
疑若为昔时锦衣战士、如花宫女所蜕变也者。水流湿,火就燥,百川汇海,故此诗尾句乃克为全篇
之帅也。试或易作“只今寂寞掩空扉”,则点金成铁矣。何则?其感怀古事之情辞太泛,无甄陶之
力量,悲凉之字句不足以敌溢喜之想像,转使读者之情绪向往于沼吴之丕烈,而漠视此登临怀古之
末节已。
毛谤《浣溪沙》云:
小雨初收蝶作团,和风轻拂燕泥干;秋千院落落花寒。
莫对清尊追往事,更催新火续余欢。一春心绪倚阑干。
此词前阕之首两句,写春时之景物,有轻松和美之情绪,“秋千院落落花寒”句,又似春愁种
种,排遣无由;即“落花寒”与“和风轻拂”亦相敌拒也。后阕之“往事,新欢”一联,有“昼短
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意,是谓将及时行乐也;乃以“一春心绪倚阑干”句为收束,则又觉春愁
漠漠 ,往事依依,有幽怨之情,难便倾吐之隐也。疑作者先有 “秋千院落落花寒” 倩巧之警句,
乃后足成此词,心情原亦无所悲喜于其会,故令人无从捉摸也。陈与义《临江仙》云: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词既用“一梦”、“堪惊”等句,当是伤逝之作。前阕由一“忆”字唤起二十余年前之往事 ,
“流月”、“疏影”、“吹笛”三句,景幽美而情疏快,后阕乃不足以与之抗轭,惟有借“古今”
“渔唱”两句似乎近道之语以为收束。不知既已悟道,则原已不必有伤逝之障;既伤逝,则后阕写
今时之情辞,尤宜较前阕写往事之情辞更加深刻方敌得,惜作者之才不足取异,乃使读者之情靡知
所同也。蒋捷《虞美人》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红烛昏罗帐”,语极工致,令人憧憬;“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语极凄苦,为此词中之警策;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两句力弱,不足以宾攘前阕。作者既能工彼“昏罗帐”、
“叫西风”等句,是其心情未尝不眷眷于畴日之悲欢离合也,云“总无情”,其实伪也。悲喜未尝
发于真,世岂有同情于伪饰悲喜者之妄人耶?
韩昌黎云:“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欧阳永叔亦云:“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
也。”则似云悲剧文字较喜剧文字更易于成功,易于感人;实则悲喜之足以引起人之同情固一也,
惟忧悒之情,达之者深而近真,欢愉之情,达之者浅而似伪,非必“宫音温和,难于耸听;商音凄
厉,易以感人”也,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而已。李后主《玉楼春》去: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王世贞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致语也;‘问君还有几多愁,却是一江春水
向东流’,情语也。后主直是词手。”谭复堂亦以“豪容”二字赞此词,知动人不必愁苦之句而然。
又,《菩萨蛮》云:
花明舟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许昂霄云:“情真景真,与空中语自别。”潘游龙云:“结句极俚,极真。”乃亦极动人也。
陈眉公云:“天何不使后主现文士身,而必予以天子,位不配才,殊为恨恨。”沈际飞云:“后主
炀帝辈,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前无古,后无今。”可谓服膺之至。此其欢愉之词,挑
动读者之心弦,庸诅弱于穷苦之音耶?喜而非“空中语”,能 “真” 即是 “无感不雠”; 悲而是
“空中语”,不“真”即是“无病呻吟”,于悲或喜,原无间也,故曰: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
而已。白乐天云:“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著意于为时为事,正是乐天歌诗白璧之瑕,文学创作,
原不宜出之造作之悲或喜也。
李太自《赠汪伦》云: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其别情亦泛泛耳,此诗之传,在其豪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则别情盎然矣。杜子美《赠卫八处士》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视其收束两句,觉别情亦复泛泛耳,此诗之传,当在其极写人世之沧桑而不在叙别怀也。《梦李白》
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
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则另是一番心情光景矣。盖悲喜者,作者自身所不能强而出,自亦不能强求读者之同情也。其工不工,
仍在真不真耳。胡元任《若溪渔隐丛话》云:“刘文美 (名彤,江宁江文虎妻)工诗词,尝有词寄文虎
云:‘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记得年时临上
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此词之“记得年时临上马,看
人眼泪汪汪”,以视李太白之“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其别情之蹙缓何如耶!陈师道
《后山诗话》云:“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
有诗云:‘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此一联以视社工部之“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其乍 逢之舒迫何如耶?谚云“是真不假,是假不真。”李、杜既深得此
中三昧,故于泛泛之交,亦不伪饰以依依之情,恐悲喜之不出于诚,转以丧失人之同情心也。
五 痴情与彻悟
写情能到真处好,能到痴处亦好。痴者,思虑发于无端也,情深则往往因无端之事,作有关
之想也。李益《江南曲》云: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小妇人深不足于“误”而专注情于“信”,竟云任下嫁于趁潮水来去之海上弄舟之小子,惟羡其乘
潮有信无误而已,他不复计,其情痴可见。乃亦以予人以尖新奇丽之感,致足取也。贺黄公《皱水
轩词筌》云:“唐李益诗‘嫁得瞿塘贾’云云,子野《一丛花》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此皆无理而妙。”思虑发于无端,是无理也。邹程村云: “张子野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词签》谓其无理而妙;羡门‘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轻相许’,愈无理而愈妙;试与解人参
之。”情之愈痴者,愈远于理耳。
冯延巳《蝶恋花》云: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
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亦写出一片痴情,而转折多妙。自谓久弃闲情,春来依旧惆怅,一转也。惆怅便一任惆怅,且墆尊
酒,不惜朱颜瘦削,再转也。年年见青芜杨柳,辄动愁思,痴情冥索不得,转以相稽,三转也。东
风满袖,痴立小桥,待得月上平林,归来已晚,伤春之故,迄竟不知,是又复惆怅一日,毕竟闲愁
欲抛未得,四转也。此词写痴情人为春愁所苦,若负创之蛇,盘旋左右,痛终不解;曲折多处,正
缘春恨多耳。 周美成《菩萨蛮》之后阕云: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雪其雱矣,居人惴虑于江上心上人之寒。雪因天时而至,所不敢恨;乃迁怒于梅花之浪发,谓天亦
憎此,故下封枝之雪以示惩儆,致令江上人受池鱼之殃。离人有甚闲情绪去看花开?花竟发而致天雪,
则梅花岂非浪发乎?天怒人怨,有其宜矣。此词写情到痴绝处,“浪”字下得尤好,既切女儿心事,
又合女儿口吻。 牛希济《生查子》云: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
罗裙,处处怜芳草。
月照泪光,纵横满面,语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看他哭哭啼啼,絮絮叨叨,痴情已写得彻骨。记
得绿罗裙,从此眼前只理会得一片绿,处处再见芳草之萋以绿,辄动怜爱之心,是别已久,情未了,
岂惟未了,更是颠颠倒倒,除却一片绿外,不晓他事矣。此词亦写情到痴绝处,字句则甚是真切爽
利,自是痴情男子情态也。
袁枚《随园诗话》云:“余常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
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全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
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曰:
‘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
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也。”均亦痴情之例已。
王静安《人间词话》云:“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
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则
真情痴情文字皆不需以阅历、经验、事理为依归明矣。痴情最是看得不透;阅世深者是看得最透,
发为文字,自别有一番犀利可取处,体味之尤足以增人识见,虽属于人之理智方面,不受感情之支
配,但词人往往仍寄深慨,不单纯以明理为既足,盖风人之旨,动蓄一种菩萨心肠,“俨有释迦、
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感人”之成分,终较“教人”之成分为多也。
杜甫《莫相疑行》云: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莫争好恶莫相疑。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
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
上儿,莫争好恶莫相疑。
写炎凉之世态,诈虞之人情,既足以感人,然后致箴规之意,自觉浑厚矣。苏轼《答孔周翰求书与
诗》云:
身闲曷不长闭口?天寒正好深藏手。吟诗写字有底忙?未脱多生宿尘垢。
亦云慎言省事耳,衬以“身闲”、“天寒”、“尘垢”等字,已脱却讲道口气。诗与文运用之不同,
亦可于此等处寻绎之也。王寀《渔家傲》云:
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总被消磨了。陌上红尘常扰扰,昏复晓,一场大梦谁先觉? 洛水东流
山四绕,路旁几个新华表。尽说在时官职好,争信道,冷烟寒雨埋荒草。
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歌之使人有遗世之意。”朱敦儒《西江月》云: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元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
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黄花庵云:“此曲辞浅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两词因能彻悟,乃以悟人。罗隐咏蜂
诗云: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则借物为喻,蓄蕴较多,感人悟人,弥以深矣。 元曲中多有作彻悟语者,因曲之词意多以明快为主,
致少含蓄耳。马九泉《山坡羊》云:
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心待足时名
便足。高,高处苦;低,低处苦。
结句可为为名尸者针砭。张养浩《山坡羊》云: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
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结句可为为刍狗者申冤。查德卿《寄生草》云:
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韩元帅命博得拜将坛。羡傅说守定岩前版,叹宁戚吃了桑间饭,劝豫让
吐出喉中炭。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
是功名路一记当头棒。邓玉宾《叨叨令》云:
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髑髅,顶戴着十分罪。为儿女施尽了拖刀计,为家私费尽
了担山力,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是守财虏一剂清凉散。
似此者皆涉世既深,彻悟之作也。 陶靖节《饮酒》诗之一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王右丞摹拟其意以酬张少府云: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
渔歌入浦深。
咸为透过动乱,而一反于静,彻悟之后,尤能见道,较一般阅世深者更多一番功力。非惟不易跻
攀,抑且较难了解。例如前举两诗,皆以不答不辩作结,盖以所识所见,高人一等,恐“下士闻道大
笑之”也,故不屑辩;上士则既闻道矣,自又不暇更问穷通之理,故不必答。 “此中有真意”,当从
“万事不关心”入手,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三山老人
语录》云:“苏子由尝作《省事诗》云:‘早岁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盖省事即省念,人
道之门也。”似此彻悟工夫,辄必成熟于“晚年”,而彻底了解此彻悟与淡泊之作风,欣然以赏
之,亦须人过中年经历已多之后;血气未定与方刚之顷,尚不足以语此也。 《桐江诗话》 云:
“世传山谷七岁作《牧童诗》云:‘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风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
不如君。’”生年七岁,未曾涉世,知“机关”为何物?此诗必浮沉人海中几许年,用尽机关,终无
所获,渐以彻悟运用机心除以贾祸他无所得也,始一归于虚静,然后乃能作出此等诗;世传山谷云云,
盖好事者为之耳。
六 情景与主从
《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鹊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
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
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
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愚以为“我”既写“境”,则“境”中必皆有“我”。
自然淡远之境,并非其中无我,只是颇泯“我相”,仍是以自然之我观物耳。淡远亦是一种
情,非虚无也;虚无则寂灭,何有于文学创作耶?
文学境界中,既必终始有我焉,自必以我之情为主,而以物之景为从。谚有云:“红花
虽好,还仗绿叶扶持”,盖取其可以相帮衬,互发明也。故欣赏文学者,宜辨主从。李渔《
窥词管见》云:“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
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
景承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作向外面去。”论极精辟。田同之《西圃词说》云:“彝州
谓‘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愚谓词中情景不可太分,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
而词人之所以必写景者,志犹多在于言情也。张德瀛《词徵》云:“词之诀曰情景交炼。宋
词知李世英‘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情语也;梅尧臣‘落尽梨花春又了,满
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景语也;姜尧章‘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景寄于情
也;寇平叔‘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情系于景也。词之为道,其大旨固不出
此。”所云“情语”,自主于情,所云“景语”,亦仍以情宰之也,如尧臣之句,将以达其
惜春之愁思,乃抉取“落花斜阳,翠色和烟老”之景色以衬之也。所云“景寄于情”,自以
情为主而以景为从也,所云“情系于景”,亦仍以情为景之帅也;如平叔之句,正以其内情
“销魂”之颜色,涂染于楼前外景之表,而长空芳草,乃同呈“黯淡”之色相也;非然 者,
则空自长而草自芳,易人以处之,何尝有所谓黯淡耶?故一言以蔽之曰:情主而景从也。
李陵《赠别苏武诗》之:“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陶潜《
归去来辞》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皆以景为
从之例也。必如此方能情与景会,水乳交融,所谓“洞鉴《风》、《骚》之情者,亦江山之
助”也。苏东坡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画中有诗,是景
中寄情,乃异于凡夫;诗中有画,是情中出景,因见其高格。诗材画稿,所取自于外景者固
多,而内情终有所主以采摭之也。至于情景主从之间,所以能顺谐,要在其求自然依随,不
宜著强行援系之痕迹。浅深远近之间,在会心者之善运用也。谢榛《四溟诗话》云:“韦苏
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凉,见乎
言表。”此以树之外景,从人之内情,韦白之所以不及司空者,为唯恐人之不解其以秋树衬
老年,故句中着力用“将”、“已”、“初”、“欲”等字,此足以明“强行援系”之不可
也。洪驹甫《诗话》云:“丹阳殷璠,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
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建作数语,
竟不能得,以为恨。余谓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已。其诗曰:‘清晨入古寺,初日
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闻钟磬音。’”
此诗主在写一种“幽寂”之情,而其景从如骖靳;试观其所用“清、古、高、幽、深、悦、
空、寂”等字,当可仿佛其一二;最后“但闻钟磬音”,动而愈形其静矣。东坡云:“常建
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文忠公最爱赏,以为不可及。此语诚可人意,然于
公何足道?岂非厌饫刍豢,反思螺蛤也?”是所以褒欧公,意非在贬常建也。
范仲淹《渔家傲》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此词豪壮苍凉,情景相称。“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其雄伟堪与李白之“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相颉颃;“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其悲壮与魏武之“老骥伏枥,志在千
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伯仲间也。前阕写景,后阕写情,可以逐句比并,情意两相连属:
“塞下秋来风景异”,动人乡思与“浊酒一杯家万里”相呼应;“衡阳雁去无留意”,雁归
人未归,为“燕然未勒归无计”之张本;“四面边声连角起”,已断人肠,“羌管悠悠霜满
地”,益增忉怛;“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天寒日暮,穷途未返,“人不寐,将军白
发征夫泪”,戍人遇此,宜不堪也。此词既情意贯串,故能一气呵成,雄其气魄也。至其章
法结构,非必原有比并相属之意,倚兴挥毫,自然中节耳。《吹剑续录》云:“东坡在玉堂
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郎,执红牙
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东坡
为之绝倒。”余则谓去唱东坡之“大江东去”,何莫先唱文正之“塞下秋来”?
晏几道《临江仙》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帘幕低垂,落花微雨,人方独立,燕乃双飞;去年春恨,能勿重来?是写得一片愁人景色,
逼出一种春恨情怀来也。记得去年初见小苹时,伊方著香罗衣,心上相思,琵琶似语。比夜
既深,天生明月,照伊归去。伊时明月,今时犹在也,而物是人非,空劳梦想。又写得一片
今昔相同之景色,反逼出一种今昔不同之情怀来也。梦后酒醒,惟见向日之楼台高锁而已。
忆朝云曾人荆王之梦,则小苹得无今日之彩云乎?此词字句上下错落,而前后呼应,翻腾之状,
矫健可喜,尤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姿,情与景辄相牵系,于接笋之处,又若轻霜之溶水,了
其无痕。断是才人墨渖也。
冯延巳《蝶恋花》云: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燕子双飞去。 满眼游
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居人愁卧,好梦为莺语惊残;因是凡有所见,辄觉有“惊残”况味。双燕呢喃画梁间,怡然
甚乐也,忽不知谁何移柱弹筝,“惊”得双燕穿帘飞去。红杏初开,艳难比也,忽然缨天之
妒,一场春雨,才开已“残”。燕飞花落之外景,与惊残好梦之内情相糅相衬;即轻风吹柳
亦似寓一“惊”字,游丝落絮,亦似寓一“残”字。轻愁浅恨,在在侵人,惊残好梦,乃弥
可伤耳。秦少游《满庭芳》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
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
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情景间未能匀称。试析之为两。“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
首,烟霭纷纷。”“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
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是一种缠绵悱恻之情景。“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
离尊。”“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是一
种豪迈怆凉之情景。二者犬牙相错于一词中,扞格抵牾之处。《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
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其词极为东坡所称道,取其首句,呼之为‘山抹
徽云君’。”《铁围山丛谈》云:“范仲温字元实……尝预贵人家会。贵人有侍儿,善歌秦
少游长短句,坐间略不顾。温亦谨,不敢吐一语。及酒酣欢洽,侍儿者始问:‘此郎何人耶?'
温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多绝倒。”是则此词当时颇受称许,
岂皆不见其枘凿耶?盖以语工入律,瑕不胜瑜,咏歌之者,辄不觉察;以言欣赏,则不可不深
思以辨之也。
孙舣《菩萨蛮》之结句云:“一点著枝酸,吴姬先齿寒。”岂不隽美可喜?惜其倩丽与
“一声羌管吹呜咽,玉溪夜半梅翻雪”不甚协调,度句遣辞有欠照应也。滕宗谅《临江仙》
之结句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岂不缤纷有致?惜其单弱不足以称“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之气魄,用前人句未能融化也。此咸以景不从情而致爽也。
既云情为主而景为从矣,自未宜情向东而景向西,情如此而景如彼,必求其匀称协调,
而同趋并骛也。情喜愉则景宜于风和日丽,情凄苦则景宜于月冷云愁。陆放翁《游山西村》
诗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四围悉是太平之景象,招人乘月。江文通《别赋》云: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琚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
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阅此青苔色,
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
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四时皆具黯然之景色,助人销魂。皆外景足以起其内情之例。沈复《浮生六记》记与其妻陈
芸新婚后之别情:
……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
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娇之候,而余则
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
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
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桃李争娇,而离人则觉天地异色,此是深透一层之反衬法,必情真方能得体,不然便生
情景分背之失舛;此处用“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八个字,伴以沉重而真挚之情绪,勉将“桃
李争娇”四个字压翻;至下文再以“风生、月上”四句着力描写,足以扳转向时之美景为愁城,
化臭腐为神奇矣。写景抒情,能至于此,乃称极诣。虽然,原记之人,实尚未必如此平章也,
情到深处,其文字自能左右逢源,无臻不妙耳。
七 联想与比拟
深情必达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层联想。若单纯平直,则辞俭于情矣。方人之情有
所会、感有所触也,往往将内在情感之颜色涂染于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鲜明或加重其黯晦。
更往往凭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视或漠视与情感趋向有关涉或无关涉之事物。“行宫见月伤
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怀着一种悼亡伤逝之情愫,身在行宫, 目见月而心伤,并以为月原有
伤心之色;时逢夜雨,耳闻铃而肠断,并以为铃原有断肠之声。 情感之发展与浸淫,只是一派
联想,文学原为凭依情感之触发而生,自然颇重联想工夫。或有缺失, 则不足以达情感之真
蕴也。
杜工部诗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花飞一片即已是春减却,则飘万点正
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词云:“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人悯花落,乃至于怕花开,则
见落红当惜春残可信。李义山诗:“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思乡已制泪三年,应
更难制,是就时间明乡思之弥切也。陆放翁词:“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萧然羁旅。”故乡且
犹不堪听,矧在他乡,是就空间明羁旅之难堪也。沈约斋《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稼
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
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所云“转出”,正联想耳。
吴野人《咏落叶》云:
枝上曾几日,夜来秋巳终。又随天地意,乱下户庭中。
不静月斜处,偏惊头自翁。何须怨摇落?多事是春风。
沈归愚云:“小小题,传出天运自然。不怨霜露,而怨春风;见盛之始,已伏衰之机也。小家但
工刻画,粗得形似而已。”此诗之绝胜人处,正在联想工夫。初见落叶,已想到叶茁于枝,繁荣
滋长,自春徂秋,究曾几日;又联想到落叶乱下户庭间,春萌生而秋肃杀,事无大小,一随天地
之意,谁能自作主张;又联想到落叶如斯矣,人生又奚啻于此,因秋之至,遽警白头;又联想到
是否落叶蓄意来惊老髦,何必偏令人见,不静止于月下斜阴之处耶?又联想到或为树、或为人,
均已不必怨叶之摇落,春秋代序,畴日春风吹拂,树荫渐茂,已兆此时秋风摧剪,叶落空庭,有
生乃有死,与其怨死,何不怨生,与其怨秋风之无情,毋宁怪春风之多事也。此由落叶追溯到叶
生,其所以神奇,皆联想之工致有以足成之。所谓“小家但工刻画,粗得形似”云者,其联想力
弱于此,只能刻画剪事物耳。虞景明《杨柳枝辞》云:杨花如雪扑征衣,马上征夫苦忆归。曾向
曲中回首望,而今真在路旁飞归愚云“清清浅浅,自是风神,此辞体也。”此由花飞扑,联想到
征人未归,由“路旁”联想到“马上”。其尤为深入者,则由今日忆归之顷,联想到畴日未曾作
客之时,以虚衬实,弥觉可伤,黯然销魂之情愫,乃借联想工夫以尽掘其藏也。叶星期《梅花开
到九分》诗云:
亚枝低拂碧窗纱,镂月烘霞日日加。祝汝一分留作伴,可怜处士已无家。
归愚云:“从九分着意,不忍卒读。”此由梅花联想到林处士和靖,由处士之以梅为妻联想到己
之无家漂泊,因以自况。其尤为深入者,则由梅花之尚余一分未开,联想到可以解我无家之苦者,
盛开之花庸能及此,惟冀未放之花,其孤寂可与为伴也;从九争一,弥觉可痛,坎坷怆神之笔墨,
乃亦借联想工夫以增其哀远也。
联想多由此及彼、由近及远者矣,透入一层,以不同于众也。亦有缘俗情已易联想透入者,则别
出心裁,转令由彼返此,由远返近,使还其原,亦所以不同于众也。黄山谷诗云:“文章最忌随
人后”,要在慧心之善变化耳。王建《宫词》云: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周密《清平乐》云:
晓莺娇咽,庭户溶溶月。一树香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
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漂泊,错教人恨杨花。
桃花飘落原本是将成桃实,乃俗情多惜花飞,恨五更风过,残红满地。萧郎久客不归,原只
怪郎情薄,乃居人春日多恨杨花之随风来去,一若杨花教得萧郎漂泊者,俗情亦不以为疑。此两
处“错教”云云作得翻案文字,只是还出桃花、杨花之本性而已,偏成新意。世间物事,以稀为
贵,所谓“器非求旧,惟新”此中三昧,斩旧出新四字尽之矣。
亦有借联想为衬托者。杜工部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以拟春水之高、老年之
眊也。陆放翁诗“蝴蝶梦魂常是客,芭蕉身世不禁秋。”以拟旅客之漂泊、身世之苍凉也。所取
皆能恰其身份,自成佳句。
更有借联想为比况者。黄山谷之“渴雨芭蕉心不展,未春杨柳眼先青”、陆放翁之“已醉猩猩犹
爱屐,入秋燕燕尚争巢”之类皆是。此不过一联为譬,有全篇借他事为喻者,盖源于《诗》六义
中之“比”,往往微婉而动人,则存其联想之所及,而没其原意之所昉矣。
《唐诗纪事》载:“朱庆余过水部郎中张籍,因索庆余新旧篇什,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
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余作《闺意》一篇以献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
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
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由是朱之名流于海内矣。”朱庆余执篇什问
入时或否于张水部,乃以新嫁娘为比况,神意既能两相符契,而写得新妇口吻仪容,入微入理,
不因援系而稍有斵损,致足贵也。籍诗亦以越女为比拟,较朱诗为逊;盖一“酬”字害之耳。秦
韬玉《咏贫女》诗云:
蓬门未识缔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盖托贫女以咏寒士者,亦雍容有法,刘继庄《咏王昭君》诗云: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
归愚云:“若故为自幸之辞,不怨,深于怨矣。”此诗只写宫人之怨也,盖以拟“日进前而不御,
遥闻声而相思”,喻士之不遇也;非赋也,亦比也。
白乐天《长恨歌》云:(寄斋按:原作全文具引,因系习见,为省篇幅,转载时删节)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清,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篇歌行体之长诗,于联想与比拟,胥已登峰造极。“侍儿扶起娇无力”,联想到“始是新承恩
泽时”;由“春宵苦短日高起”,联想到“从此君王不早朝”;后宫有三千佳丽,则云三千宠爱
集于一身;列土有姊妹弟兄,则云天下父母心趋重女;宫里承恩,金步摇云鬓花颜,马前委地,
玉搔头翠翘金雀;新睡觉半偏云髻,下堂来不整花冠,就所服饰之一斑,可窥丽质之全豹;此皆
联想功深之句也。蜀江长碧,蜀山长青,比拟圣主之情,长怀靡已;既芙蓉兮如面,又杨柳兮如
眉;云风吹仙袂,如《霓裳羽衣》之舞,云玉容陨泪,如梨花带雨之枝;此皆比拟得伦之句也。
联想与比拟,能深透一层,尚矣;然亦未宜过于骛曲探深,恐失之晦。“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
丝雨细如愁”,“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皆几乎渐于隐晦,然深曲之中,尚未迷
失来路,所以可喜。李义山诗、吴梦窗词,辄有令人无从捉摸其指归者,所象征之境界诚亦足以
动人,终有迷惘之感;致欣赏之者不敢十分相信与作者之原旨相侔,惜今古之不易便相知也;声
气不得相通,感人之力因以削弱;知运用联想与比况,不但须“透入”,尚须“透出”,然后为
高也。
《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
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词话》引作“回头蓦见”),那人却(《词话》引作“正”)
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刘郎已
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只是攒向牛角尖去,能“透入”而不能“透出”,当尚在第二境
中也。欧阳永叔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阳花,始与春风容易
别。”思路已是海阔天空,“透入”更能“透出”,已臻第三境矣。
八 脉注与绮交
文,错画也,章,采也,五色成文而不乱,维其有章矣。不杂五色,则辞贫而意瘠,不明条贯,
则杂而无章。摛藻抒情者,其意必有所守,其网必在于纲;欣赏之者,首宜求其旨意,次必寻其脉
络,然后可以探骊得珠也。刘勰云:“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
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
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
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
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
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虽以论章句之体用,亦赏鉴之要
妙已。
行文之脉注,有明暗两法。白乐天《琵琶行》之收束句云: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
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欧阳永叔《醉翁亭记》收束之句云: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
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
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此其尾闾所泄,均已明白指出,自易领略。其有如山之隐脉,水之暗流,则必细审钩元,明其一贯
然后可与言文事也。魏武《短歌行》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醼,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沈归愚云:“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无所依托,山不厌高四句,言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大
也。”此诗意有所主,寓怀思招来之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此“君”必有所指。若不深求其
脉注之鹄的,则此篇之旨,殊费揣摩。或曰:此曹操怀刘备诗也。说甚新颖,而寻绎之通篇可解,
或其然钦?苏东坡《水调歌头》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
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前阕首句用一“月”字,后阕将煞尾时用一“月”字,而全篇固无一处离却“月”字也。“天上宫
阙”,“琼楼玉宇”,“乘风归去”,意悉在于月宫也。“弄清影”,月影也。“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月之运行照临也。“长向别时圆”,中秋月圆也。但愿千里所共者,亦蝉娟之月也。是
以“月”为綰毂,而敷辞为辐凑也。胡元任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盖亦欣其扶疏茂密而叶落归根也。
柳耆卿《雨霖铃》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
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
何人说!
只后阕之首句用一“别”字,而全篇固无一处离却“别”意也。“长亭”,送别之地也。“帐饮”,
祖饯以为别也,“骤雨初歇”,“寒蝉凄切”,离人更以伤别而“无绪”也。“留恋”,不忍别也,
“催发”,不得不别也,“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别情正苦,道不出也;“暮霭沉沉楚天阔”、
“千里烟波”终是别。“多情自古伤”此事,又值“冷落清秋节”,别情其何以堪?待得“今宵酒
醒”,行见孤舟舣泊于“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思量起头儿一夜;“经年良辰好景虚设,千
种风情与何人说”。别后光阴,敢怕只有以眼泪洗面也。是以“别”为北辰,而敷辞为星拱也。陈
质斋云:“柳词格不高,而音律谐婉,词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盖亦
见其善写别情,贯串有章也。
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云: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以“老去悲秋”为根干,以“强自宽”为枝叶。“兴来今日尽君欢”,即上承“宽”字而来。“羞
将短发还吹帽”,暗写一“悲”字,“笑倩旁人为正冠”,暗写一“强”字。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
山高并两峰寒”,明为写当时当地之景物,暗中则藉水流山兀,亘天地以永生, 以反衬人寿几何,
寄朝露无常之深慨,乃逼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两句,持茱萸而看仔细者,老年
人悲明岁之未必能重把茱萸,乃不忍遽舍,则仍还原脉注于“老去悲秋”之主旨矣。 至于“吹帽、
正冠、山高、水远”,皆绮交之文以为助益者。试将此律截去其颔颈两联,并首尾四句成绝句一首,
亦何尝不可?然而见其意平、词俭、力弱、情单, 无复囊时之胜概; 知绮交之字句不能省于文章,
犹葱茏之枝叶不可削于树木也。
九 纵收与曲折
文学创作须富想像力,然一发而难收,失其旨矣。譬诸骐骥奔腾,不受羁(上馬下中),将颠踬于千里之外。
必也乐而不至于淫,怨而不至于怒,哀而不至于伤,庶可以不失其心之本仁,宜亦谓“求其放心”之意也。不
纵,则不足以骋骤其情思,不足以渲染其文笔;不收,则或至于荡检失所守,或至于纵辔迷所归。必如万川之
水,周布天下,而同泄于尾闾,所谓“水深则回,叶落粪本”,乃为得之。刘熙载《词慨》云:“词要放得开,
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所言诚是已,顾乃不止
词为然也。
李义山(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归期不敢预定,今日方在巴山听夜雨,缅念将来,何日当可与君相晤,共剪烛于西窗,转更闲叙今日夜雨时情
景耶?此悬想将来之能却话今日,虚实颠倒,明纵而暗收,盖遥企于西窗剪烛之乐,正以见巴山夜雨之苦;若
微波之涟漪,往复生姿也。
李后主《子夜》云: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此词前阕写梦里重归故国,梦是真而梦境是假;后阕写秋晴往事如梦,往事是实而梦是虚。觉来垂泪,为梦中
得见故国而醒时不见也;往事成空,则醒时固如仍在梦中耳。虚实颠倒,方纵而乍收,盖梦中入幻,尚启醒后
之悲,醒时如梦,倍悼人生之幻;若创伤之再割,新陈俱痛也。
苏东坡之《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云:
大江东去,浪声沉,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孙吴赤壁。乱石崩云,
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
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是,笑我生华
发。人间如寄,一尊还酹江月。
泛舟赤壁下,动怀古之思,虽在大江声里,已判今古,而地灵人杰,畴日风流未泯;今兹来游,疑公瑾之既赫
奕于英年,应笑我蹉跎于华发。涉想及此,信其臆念所之,下忽接“人间如寄,一尊还酹江月”,回到现实,
不以遐想作结,是能纵而能收也。又,《水调歌头·中秋怀子由》一词,以人间之中秋,问天上之何夕;忽然欲
天上之犹人间,忽然念人间亦犹天上;忽然怨月之增离索,忽然谅月之同离人;终乃归结于弟兄虽判袂千里,
颇可以共赏婵娟之月。运思如云之既出于岫,历千变与万化而复入于岫,此其所以为奇也。
玉川子《有所思》云: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娟娟姮娥月,
三五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
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歌弦绝无
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篇末“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将笔荡得甚远,几乎不可兜转,承之以“相思一夜梅花发”,仍
似未著边际,突然云“忽到窗前疑是君”,借一“疑”字竟将梅花与美人捏合为一,借一“忽”字竟将全篇约
束得住,终于落到“君”字上,仍返本于相思;纵收之奇,当非豪怪之卢仝莫能办此矣。
《曲礼》曰:“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文章亦不可写至极处、尽处,既逾应有之限度,
往往使欣赏之者不能从容以领略其美点,致感人之力转趋薄弱也。
袁枚《阿通生子赋诗戏之》云:
吾儿真不肖,弱冠便呼爷。可记儿来日,而翁鬓巳华。邑名胜母处,曾子早回车。何苦添丁急,希图跨灶耶?
父子之间,如此戏谑,殊见其怪也,岂以抱孙乐极耶?子才自是魔物,不可为训矣。
《人间词话》云:“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孤馆、春
寒、鹃声、斜阳”所用“孤、寒、鹊、斜”四字,已写成春日凄其之景,益之以“闭”、“暮”两字,蹙迫至
于尽极,则纵而不收之过矣。
纵收之法,复叠交错以用之,则为曲折。篇中多有曲折,如云霓来去,波澜起伏,阑干隐现,萤火梳织,自成
佳构,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也。
李陵《与苏武诗》三首云: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
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
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
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恨恨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此诗三首,前后辞意贯串,实犹一篇诗而两换韵耳。良时不再,须臾离别,执手屏营踯躅于漠野衢路之侧,知黯
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忧戚之甚,偶一仰视长空,浮云互相驰逾,纠缠不离,亦犹友朋之相聚也;风波失所,各
散一隅,亦犹友朋之分襟也;触目之景,无非助我别情矣。固知君我从此当作长别,夏狄南北,恐一别之后,再
晤无期,故极盼于未别之顷,再聚斯须。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果能因晨风而发,送君远归汉土,则无所为
别矣;第为事实所限,此亦不过幻想耳。嘉会既难再遇,过去相聚之三载,竟同千秋莫值之机缘。却顾既往,益
永思劳;瞻瞩前程,弥增忉怛。悲风远至,对酒乃不能酬也。子行矣,心已在汉,我则留,谁慰我愁耶?慰愁惟
有酒,则仍只有酬君以酒,缱绻于一时耳。祖钱既已,携手河梁之上,君旋故土,我一得罪背汉之游子,漫天暮
色,将亦何所往欤?新愁宿恨,萃于一心,徘徊蹊路,悲咽不能出一语。行人既难久留,万千心事谁诉?亦徇俗
各言长相思而已。事已无可如何,惟有强自宽解,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昔聚而今别,焉知今别而不更聚也?
行矣自爱,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但愿人长久,聚散亦人生之常事矣。此诗转折甚多,曲尽别离之情;收束
处哀而不至于伤,尤得风人之旨焉。
《古诗十九首》之一云: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
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展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希。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初一吟哦“凛凛岁云暮,搂姑夕鸣悲”两句,辄觉腊尽天寒,声色惨淡,己身似已入于与诗人同时同地之境界。凉风
率厉,因感游子之无衣,随即忆及己遗洛浦之锦衾;岂止锦衾而已,同袍之人固亦不在我侧矣。 不在我侧,悟己
之独宿;独宿几何时?累长夜矣。奚其云长?离人觉夜之独长也。长夜则如何?惟有梦想得见容辉耳。以下“良人”
四句,乃写梦中之所见,“既来”四句,写梦后之滋疑。乃盼睐,尤冀似可以更见梦中之所见也;乃引领,近不可
见,求之于远也;乃徙倚,此不可见,求之于彼也;近远此彼,终不可见,信梦中所见之不可更见也,乃垂涕;垂
涕之时,离人步履已不自知于徙倚中到双扉矣。此诗颇有曲折,而层次不紊,初因现实引起联想,继由联想入于幻
想,最后复由幻想回到现实,章法为十九首冠,寻绎之可得行文之法,不仅感人深也。
李白《月下独酌》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间有酒,独酌无亲;虽则无亲,邀月与影,乃如三 人;虽如三人,月不解饮,影徒随身;虽不解饮,聊可为伴,
虽徒随身,亦得相将,及时行乐,春光几何?月徘徊,如听歌,影零乱,如伴舞,醒时虽同欢,醉后各分散;聚散
似无情,情淡得永结,云汉邀相期,相亲慰独酌。此诗一步一转,愈转愈奇,虽奇而不离其宗;青莲奇才,故能尔
尔,恐未必苦修能接耳。
唐无名氏《醉公子》词云: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帷,
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
《怀古录》云:“此唐人词也。前辈谓读此,可悟诗法。或以问韩子苍,子苍曰:“只是转折多耳。且如喜其至,
是一转也,而苦其今夜醉,又是一转;入罗帷,是一转矣,而不肯脱罗衣,又是一转;后二句自家开释,又是一
转。直是赋尽醉公子也。’”公子只是醉耳,何尝有甚转折?盖转折生于扶持醉人者之慧心也。此词从“猧儿吠”
写起,知伫候之伊人专专在倾耳静听也;其薄游未返、首如飞蓬之情景,虽未尝叙明,已可想见矣。突闻犬吠,
刬袜下阶,其惊喜急切之情何如耶?如此乃逼出“冤家”两字;侧耳以听,刬袜以迎,只落个“扶得醉人归”,非
“冤家”更何许!“已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不“肯”脱罗衣,“则人将曰:‘施施(方换为立人),余既已
知之矣!'施施(方换为立人)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毋可奈何,只须安命,怨叹躁急,又增一病”,
乃借“从他醉,胜独睡”以自宽慰;岂好转折哉,良亦不得已也!绮情蕙质,曲折多姿;“胭脂泪,相留醉,几时
重?”真是令人恨煞醉公子也。
一〇 穿插与烘托
文章颇重穿插,几乎无穿插应不得谓为文章也。织机既有受经之轴矣,尤待持纬之杼而以梭行之,然后能
成布,布之精粗脆韧亦有系于梭也。穿插之于文章,其犹梭之于布欤?问何为穿插?应之曰:杜工部《曲江》诗
有联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又,《见萤火》诗有联云:“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
辉辉。”回环吟诵,当可以仿佛得之。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寄斋按:诗长,为发帖方便,寄斋私删。)沈归愚云:“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
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又云:“长篇
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腰褥’一
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此长篇故事诗,久已脍炙人口。情之深者,每一吟诵, 辄复流涕。
诗以“孔雀东南飞”起兴,以“鸳鸯相向鸣”收束,故事之开展,盈科而进,源流秩然。言或真或矫, 情或哀
或怒,笔或繁或简,或复或省,无不当者。初云“妾不堪驱使,及时相遣归”者,原非求去也,求府吏之启阿母
耳。云“何言复来还?于今无会因”者,亦非绝情也,无罪过而被驱遣,心不能平耳。此皆言之矫者也。云“感
君区区怀,不久望君来”,裁是言之真者也。府吏谓新妇云:“逼迫有阿母”,新妇别小姑云:“嬉戏莫相忘”,
皆情之哀者也。兰芝云:“理实如兄言”,府吏云:“贺卿得高迁”,皆情之怒者也。“新妇起严妆”一段,肆
力写府吏眼中兰芝之艳丽,明府吏之爱而惜别。“交语速装束”一段,肆力写太守筹措迎娶之炫赫,明兰芝之信
而不摇。此皆笔之繁者也。“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两句写府吏慰藉新妇之千言万语,“举手长劳劳,二情
同依依”两句写府吏与新妇临歧之万惜千情;皆笔之简者也。“十三能织素”一段,新妇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夫
家也,“十三教汝织”一段,阿母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爱女也;“君当作磐石”一段,新妇设誓辞以明己之终不
相负也,“磐石方且厚”一段,府吏重述其语以明伊之终竞相负也;此皆笔之复者也。“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
过”,当已详述焦家妇难为之种种,“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当已详述结誓不别离之颠末;此皆笔之省者
也。疏密靡不宜,浓淡无不妙者:疏密,浓淡,皆穿插之子目也。余若诗中人之一言一动,无不熨贴。“何敢助
妇语”,阿母之暴怒也。“勿复重纷纭”,新妇之怨怼也。“本自无教训”,新妇之谦词也。“不图子自归”,
阿母之惊恨也。“作计何不量”,阿兄之浅鄙也。“那得自任专”,兰芝之激忾也。“言谈大有缘”,媒人之谄
胁也。“卿当日胜贵”,府吏之讽讪也。“君尔妾亦然”,兰芝之辩语也。“今日大风寒”,府吏之昏呓也。凡
此皆所谓“一言见性”者也。府吏长跪,阿母槌床,车中耳语,举手劳劳,阿母拊掌,兰芝仰头,以至于默无声,
拍马鞍,执手分道,凡所施为,无不恰合其情绪。穿插此诗间,咸足以因其真而增益其善美,蔑以加矣,叹观止
矣,其所以传唱千古者,有其宜矣。
姜白石《暗香》、《疏影》两词,绝唱千古,其清空骚雅之致,吟诵之自能领略。其想像力尤高,运思于笔,穿
插多姿;试为析之,亦习艺文之一助也。以《疏影》之前阕为例: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
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
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一段文字,全由“幽独”二字抽绎而出,梅自有幽独之性,第一著便已握住题旨。开头“苔枝缀玉”四字点出
梅花,以“篱角”、“自倚”为“独”之正笔,以“翠禽”、“修竹”为“独”之反衬,而以“黄昏”、“无言”
写出“幽”字。将“幽独”二字化为人格,惟昭君之魂堪任耳,故忽然提出昭君,道是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
江南江北,是伊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人欤,花欤?穿插相融,共成就一“幽独”已, 真是鬼斧天工之笔。
但忽然插叙昭君,与前文最易扞格,故在接榫处安排“无言自倚修竹”六字,梅欤,人欤?伏一预笔,了无痕迹,
殆云“化作此花幽独”,则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者,虽直谓之为昭君可矣。果有裁云缝月之妙。刘公(甬戈)
《七颂堂词绎》云:“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咏物之词,更难于诗;即‘昭君
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费解。”谢枚如《赌棋山庄词话》云:“此词音节固佳,至其文则有欠解处。白
石极纯正娴雅,然此阕及《暗香》阕则尚有可议。盖白石字雕句炼,雕炼太过,故气时不免滞,意时不免晦。”
此皆以为姜词意晦费解,岂其于穿插转折之处未尝深思欤?王阮亭《花草蒙拾》云:“咏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
事而用意。”此旨,刘、谢二人,当尚曾梦见。
穿插之不着痕迹,而借“反衬”或“余意”描露事态或心情者,是为烘托。
李易安《凤凰台上忆吹箫》云:
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恨,多少事,
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然则果何为而人瘦损耶?为“离怀”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又果何为而添新愁耶?为“别恨”耳。意在言外,言在意中,此烘云托月、绘事后素之法也。晏同叔《踏莎行》云: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漾漾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
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写暮春之恬静,梦后之轻愁,虽只“静逐”、“愁梦”两处点出愁静二字,其实全阕固无一字不道著也。红稀
是花渐落,绿遍是草渐丰,柳飘新絮,莺老燕来,无非暮春景物也。树色阴阴见,斜阳深深院,莺藏燕隔,其静如
何?而杨花扑行人面,炉香逐游丝转,虽似动乱,然皆轻盈而无声,动而愈形其静也。梦回酒醒,睹暮春之景,值斜
阳之照,迟暮之感,逐逐以生。一场愁梦,是明明掠出一愁字,而怨春风之不解禁彼杨花,又是暗暗寓入一愁字。
词中无凄厉之句,断是轻愁;而杨花、游丝之轻盈,更以衬托之;以至于“阴阴”、“蒙蒙”、“ 深深 ”诸叠字,
皆有似轻纱笼月、助静侵愁之妙;细心人自不难索解也。
沈归愚云:“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杂述十数人口中语, 而各肖其声音
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又云:“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
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腰褥'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此长篇故事诗,久已脍炙人口。情之深
者,每一吟诵,辄复流涕。诗以“孔雀东南飞”起兴,以“鸳鸯相向鸣”收束,故事之开展,盈科而进,源流秩然。
言或真或矫,情或哀或怒,笔或繁或简,或复或省,无不当者。初云“妾不堪驱使,及时相遣归”者,原非求去也,
求府吏之启阿母耳。云“何言复来还?于今无会因”者,亦非绝情也,无罪过而被驱遣,心不能平耳。此皆言之矫者
也。云“感君区区怀,不久望君来”,裁是言之真者也。府吏谓新妇云:“逼迫有阿母”, 新妇别小姑云:“嬉戏
莫相忘”,皆情之哀者也。兰芝云:“理实如兄言”,府吏云:“贺卿得高迁”,皆情之怒者也。“ 新妇起严妆 ”
一段,肆力写府吏眼中兰芝之艳丽,明府吏之爱而惜别。“交语速装束”一段,肆力写太守筹措迎娶之炫赫,明兰芝
之信而不摇。此皆笔之繁者也。“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两句写府吏慰藉新妇之千言万语,“举手长劳劳,二情
同依依”两句写府吏与新妇临歧之万惜千情;皆笔之简者也。“十三能织素”一段,新妇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夫家也,
“十三教汝织”一段,阿母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爱女也;“君当作磐石 ” 一段, 新妇设誓辞以明己之终不相负也,
“磐石方且厚”一段,府吏重述其语以明伊之终竞相负也;此皆笔之复者也。“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当已详
述焦家妇难为之种种,“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当已详述结誓不别离之颠末;此皆笔之省者也。疏密靡不宜,
浓淡无不妙者:疏密,浓淡,皆穿插之子目也。余若诗中人之一言一动,无不熨贴。“何敢助妇语”,阿母之暴怒也。
“勿复重纷纭”,新妇之怨怼也。“本自无教训”,新妇之谦词也。“不图子自归”,阿母之惊恨也。“作计何不量”,
阿兄之浅鄙也。“那得自任专”,兰芝之激忾也。“言谈大有缘”,媒人之谄胁也。“卿当日胜贵”,府吏之讽讪也。
“君尔妾亦然”,兰芝之辩语也。“今日大风寒”,府吏之昏呓也。凡此皆所谓“一言见性”者也。府吏长跪,阿母
槌床,车中耳语,举手劳劳,阿母拊掌,兰芝仰头,以至于默无声,拍马鞍,执手分道,凡所施为,无不恰合其情绪。
穿插此诗间,咸足以因其真而增益其善美,蔑以加矣,叹观止矣,其所以传唱千古者,有其宜矣。
姜白石《暗香》、《疏影》两词,绝唱千古,其清空骚雅之致,吟诵之自能领略。其想像力尤高,运思于笔,穿插多
姿;试为析之,亦习艺文之一助也。以《疏影》之前阕为例: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
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 不
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一段文字,全由“幽独”二字抽绎而出,梅自有幽独之性,第一著便已握住题旨。开头“苔枝缀玉”四字点出梅花,
以“篱角”、“自倚”为“独”之正笔,以“翠禽”、“修竹”为“独”之反衬,而以“黄昏”、“无言”写出“幽”
字。将“幽独”二字化为人格,惟昭君之魂堪任耳,故忽然提出昭君,道是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是伊
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人欤,花欤?穿插相融,共成就一“幽独”已,真是鬼斧天工之笔。但忽然插叙昭君,与
前文最易扞格,故在接榫处安排“无言自倚修竹”六字,梅欤,人欤?伏一预笔,了无痕迹,殆云“化作此花幽独”,
则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者,虽直谓之为昭君可矣。果有裁云缝月之妙。刘公(甬戈)《七颂堂词绎》云:“长调
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咏物之词,更难于诗;即‘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
费解。”谢枚如《赌棋山庄词话》云:“此词音节固佳,至其文则有欠解处。白石极纯正娴雅,然此阕及《暗香》阕
则尚有可议。盖白石字雕句炼,雕炼太过,故气时不免滞,意时不免晦。”此皆以为姜词意晦费解,岂其于穿插转折
之处未尝深思欤?王阮亭《花草蒙拾》云:“咏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此旨,刘、谢二人,当尚曾梦见。
穿插之不着痕迹,而借“反衬”或“余意”描露事态或心情者,是为烘托。
李易安(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云:
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起来惜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
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然则果何为而人瘦损耶?为“离怀”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又果
何为而添新愁耶?为“别恨”耳。意在言外,言在意中,此烘云托月、绘事后素之法也。晏同叔《踏莎行》云: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漾漾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写暮春之恬静,梦后之轻愁,虽只“静逐”、“愁梦”两处点出愁静二字,其实全阕固无一字不道著也。红稀是花
渐落,绿遍是草渐丰,柳飘新絮,莺老燕来,无非暮春景物也。树色阴阴见,斜阳深深院,莺藏燕隔, 其静如何?而杨
花扑行人面,炉香逐游丝转,虽似动乱,然皆轻盈而无声,动而愈形其静也。梦回酒醒,睹暮春之景,值斜阳之照,迟
暮之感,逐逐以生。一场愁梦,是明明掠出一愁字,而怨春风之不解禁彼杨花,又是暗暗寓入一愁字。词中无凄厉之句,
断是轻愁;而杨花、游丝之轻盈,更以衬托之;以至于“阴阴”、“蒙蒙”、“深深”诸叠字,皆有似轻纱笼月、助静
侵愁之妙;细心人自不难索解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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