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破

毛毛爱准

得到一只花瓶。

却失手带到地上！那落地的响声沉重地撞击了我，心也猛地坠入深渊。连忙去捡，已然掉了一大块。极惊惶，极空落。我试着把那块贴在瓶身上，妄想它突然完美无缺……可失望紧紧攫住了我。

是个黄昏，许多要做的事情统统靠边，我开亮所有的灯，找胶水来修补，轻轻又柔柔，生怕弄痛了它，我把掉下的那块补在瓶身上，使之凹凸接榫，使之丝毫不差地嵌合在一起，然而，仍有许多小碎渣已不知安排在何处，最后，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那花瓶仍有一圈明显的陷痕。我望着，心都碎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爱这只花瓶。

第一眼看到它，目光就被牢牢地吸住，连思魂都要住进去。瓶子外型那流畅的线条，是我寻了多年没有寻见的，与其说符合我的审美标准毋宁说迎合我的审美需要。瓶身如膨大的裙幅托着细高的瓶颈，使之优雅地扬起；又如一股春水飞流直下，冲击潭面而涌起一圈水花；还像极了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拈一柱檀香全心而拜……花瓶的颜色我情有独钟，我的玉镯，我的手机，我的某一件衣服，就是这一种！淡青色，不轻不重不招摇，凛凛地透着清冷与孤绝，然而终于不算郁闷。是烟花三月瘦西湖上的那枚月亮，是百转千回间的一寸寸缠绵。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韵味浓处，可见林黛玉诗怨书素笺，可见李白吟：飞鸟尽，孤云闲，不厌只有敬亭山。……更难得的是瓶身上还撒有雪花，大小疏密，分布得和谐恰当，糟糟切切错杂牌，行走中风淡雨浓……

而现在，它破了，不完美的事物对我是一种威胁，它时时让我忐忑不安，耿耿于怀。若能够，总是竭尽全力地去修正。可是瓷器怎么修？尤其是年深日久的，一件瓷器就是一件孤品，不再有那样的烧窑，不复有那种造型的模具，调不出一模一样的色彩……我的心伤口斑驳，裸露着，随着每一阵风滴血。

画画的时候，常有出差错的地方，墨迹一着宣纸，便不能擦拭，正所谓落笔成灾，而我可以根据美学原则，利用已得的艺术修养去增添删减，使之虽不是最初的想望，但仍呈现出乎意料的美。

于是冥思苦想，怎样既遮挡了那一块疤痕，又愉人眼目呢？找来白绢紫绢，碾成花朵，缀上几粒晶莹复玲珑的小珠子，将之粘在缺陷处，这瓶子果然风姿俊雅，熠熠生辉。原来的它最多只是一束鲜花的底座和衬托，现在，它可以作为一件独立完整的工艺品了！因为它的缺失铸就了它的完美。

唐僧取经回来，遭大鳖算计，经书全湿，他无限感慨地说：“佛本行经已经残缺不全了！”孙悟空灵悟，安慰他说：“天地本不全，经文残缺也应不全之理，非人力所能为也。”因为天残才有风雨雷电，因为地缺才有山脉河流，世间万事万物，正因为要不断地修残补缺，文明的车轮才滚滚向前。

因为冬天冷，人们才砍柴取暖，因为耗时费力，才寻找到煤炭，因为煤资源有限有污染，才发现天然气，制造电力，利用太阳能……人们在甲骨上刻字，进展到钟鼎铭文，又到竹简木片，终于发明了携带书写方便的纸张，如今又有了电脑，把全世界的信息框在眼皮之下……人跑不快于是发明汽车，人不能飞行于是发明了飞机，人不是千里眼于是有了望远镜，人不能在水里生活于是有了潜水艇……人类将在这些事物的使用过程中继续裨补缺漏，向着完美靠拢。

小时候看一场电视剧，许多人围着一才子观其作画，一人不小心碰翻了墨盒，大片墨汁倾在刚要完成的大作上，这人惶恐之极，手足无措。只见这才子神态从容，撩起衣袖，轻点数笔，一块嶙峋绝妙的山石便赫然在目，众人无不拍手叫绝！那时，很替那才子惋惜，心想，若没有那块墨迹，画儿会更好吧。如今画起来才知，艺术水平的高低就看你如何因地制宜，懂得怎样利用已成定局的物材。

过去的错误、缺失已经在时间上镌刻，无论如何也不能逆转，我们只能在此基础上挥毫泼墨，力争上游。

现在，我每次看到这花瓶的时候，就在想粘贴个什么更好看些，我想剪只凯特猫、做个羽绒鸟、装置钟表……后来索性把花瓶上的绢花撕下，因为它们限制我的想象。任那缺失裸露，反激我思维畅达，流水不腐。

无限地接近完美，但永远达不到真正的完美。方其圆时，即其缺时，在追求的过程中享受创造的乐趣，这才是有滋味有意义的人生。

又看了看那只花瓶，它残破的地方，正如一只眼睛，安静而深邃的，认真地看着我。

花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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