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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潭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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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4 13: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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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潭三记

一、大槐树和牛头堡子

早年爱看闲书,最早就有美国人玛格丽特·米歇尔的《飘》,女主人公叫郝思嘉,家住美国饿狼陀。小说似懂非懂地看完了,情节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可这人名地名却一直记得,特别是这个“饿狼陀”的地名。再后来,《飘》又有了《乱世佳人》、《斯丽佳》等多种译本,互相参照着翻了翻,也就有了意思。在《乱世佳人》中,郝思嘉也成了一个很洋火的外国名字——斯丽佳·奥哈拉;这个“恶狼陀”,原来就是亚特兰大。《乱世佳人》还被拍成电影,费雯丽、克拉克·盖博担纲主演,获了许多奖项。记得九零年代初“镭射电影”流行,忍不住去县城大十字副食大楼的一家“镭射”影院看了,结果是马赛克一片,隐约有人(估计是克拉克.盖博)骑马拿了柄锯断枪管的火枪在倾覆的四轮马车和火堆里来回跑,把一个漂亮女生(应当是费雯丽)拉上马背。既然看不清,也就不看了。仔细对照小说情节回忆,那情景应当是北军火烧亚特兰大的情形,屏幕底下的繁体中文字幕里就有“饿狼陀”字样。

美国人到底是外国人,文化积淀少了点,给地方取名字,还是欠讲究,比如这个“亚特兰大”,直到现在,百度或者谷歌里,不能找到它的本意。相较而言,关中道可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大城市就不说了,小小的一个村庄,一个普通的村名,要是稍加留神,都能上溯到汉唐,甚至商周;再仔细一翻典籍,就能找到一大堆东西——历史记载。大槐树就是这样一个村名,像随便在庄稼地边看到一架丝瓜山药,或者在一座小石桥下看到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一脉溪水,不起眼,没有新意,可要是再一问蹲在田间地头吃烟袋喝茶壶的耄耋老者,就会发现,这里头的名堂多了去了。

这大槐树村的确有些名堂。大槐树村由两个自然村组成,一个就叫大槐树,另一个叫牛头堡子。两个自然村相间一里许,中间有五六亩大一片水面,就是官潭,意思是公共的潭。潭周围榆柳桑槐长了一圈,树木最茂密的地方是一群古建筑,当然是龙王庙了。照老者的说法,大槐树这地方是有些神气的。很久很久以前,老子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走到这地方,把青牛系在一棵槐树上,鞭子没地方搁,顺手插在槐树和牛之间。老子走了,当年的小槐树变成大槐树,巨槐树;青牛站立的时候忍不住拉了一坨,最后就成了一块高地,即现在的牛头堡子;当年插鞭子的地方,就成了眼前这个潭窝。还有一个版本,应当是阶级斗争版:这大槐树本来是一所达官贵人的乡间别业,后来成了村落,而牛头堡子是这达官贵人赏赐给下人,如院公保镖丫鬟婆子等人搭窝棚的地方。仔细琢磨,好像有点道理:这牛头堡子是拔地而起的一个黄土疙瘩,高三四丈,二里路见方,上头只长蚂螂蔓和老鼠药,是个难得一见的贫瘠地方。

大槐树村中的确有棵土槐,只是不知枯于哪个朝代,留一个碾盘粗细的树根,周围胡子一样长了一圈毛毛槐树丛。个别爱占小便宜的村民每年都要割韭菜一样给老树根剃胡子,偷偷弄回家烧柴,可这树根每年韭菜一样长上来一圈新树丛。直到有一年一个老人制止了占小便宜人的行为,并且说了一大段意味深长的话,大意是,咱能活得起人,咱的家烟囱里天天冒得起烟火,就不在乎受点麻烦去别的地方弄柴火。这大槐树可不简单,是方圆几十里庄户人家的守护神,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戕害它,小心触怒神灵,降罪下来,那可就不得了了。不信,好好想想,你家的猪昨天还把栅桄用黄瓜嘴挑着满后院子跑,今天咋就“比十杆”了?你家的鸡,早上还踏蛋的踏蛋,刨食的刨食,中午咋就一个个摆到地上瘟了?别人的婆娘下水洗衣服没事,你的婆娘一下水就着凉,吃了中药吃西药,隔三差五的还要打吊针,为的啥来?

于是,大槐树的毛胡子保住了。一年以后成了指头粗细的槐树条子,编担笼再好不过;两年后长一群锨镢把,再到后来,就成了椽了,个别向阳靠水的,居然长成了檩。

再说这个官潭。老人说,这潭里有龙王的水晶宫,民国十八年大旱,这潭没见干;五七年大涝,这潭没见涨,你说神奇不神奇。更有老人说,早年这官潭边上还立了幢石碑,碑文用谁也不认识的梅花篆字写成,碑顶上有盘龙帽子,碑座子是能站几个人的大荸荠,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大槐树,大槐树底下有个潭,潭里住着龙王,大槐树的人都将能住在潭边视为荣耀。大槐树的人大都吃潭水,图的是水质好,味道甘甜。说来也怪,大槐树的男人一般长得细皮嫩肉,聪明灵活,唱小生花旦绰绰有余;女子更是风姿绰约,花花绿绿的传闻总是不断。“清河岸边的好羽子,大槐树底下的好女子”。羽子,就是芦苇的此地方言。

牛头堡子地方狭小,只住了四五十户人家,大约嫌上下土丘麻烦,在村中打了几眼井,水质却硬,味道就象硷面面汤。大约因此缘故,牛头堡子的人大都粗糙皮实,男人肯下苦,做活不怕风吹雨打;女的善生养,推开任一家破门板,抬眼看去,一炕的娃娃尽是脏脸。

大槐树的人总笑话牛头堡子的人的确是牛粪坨坨上长大的,呆头楞脑,蛮不讲理,前世个个都是土牛木马托生,是下人中的下人;牛头堡子的人嘴笨说不出,但从长辈训斥晚辈的话里,能听出个大概,意思是做人不能象大槐树人那样,好吃懒做投机取巧,驴粪蛋蛋外面光,狗男狗女,道德败坏。大槐树爸爸教训儿子,总是说要给他娶一个牛头堡子的嘛迷媳妇,让他孤独痛苦一生;牛头堡子妈妈教训女儿,总是说要把她嫁给大槐树的花花肠子,让她一辈子心神不宁,悲戚万状。两个村子隔阂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月十五闹元宵,牛头堡子的人请戏班子唱《十二寡妇征西》,忘不了在戏台边上摆一排拾粪的筐子,意思是请大槐树的戏迷筐子里就坐;大槐树也请戏班子,唱的却是《薛仁贵征东》,忘不了在戏台口摆一串串牛暗眼,还有一堆牛隔头,牙眼相还。二月二龙抬头,两个村子都要在龙王庙前耍龙。根据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大槐树的龙在早,资格老,是老龙,胡子为白色;牛头堡子的龙是晚了点,可舞得花哨,有喷水、喷火等拿手绝活,十里八村都有名气,却只能是小龙,胡子必须是黑色。有一年牛头堡子的人为了冲破旧制,把龙的胡子染成红色,引起大槐树人的强烈不满,先质问再指责进而诟骂然后大打出手。结果大槐树的人尽管伶牙俐齿机智灵活,还是被皮糙肉厚的牛头堡子人打得大败,个个丢盔弃甲,鼻血长流。大槐树人不甘失败,连夜晚查族谱,找见了几个在外为官做宰的才俊,组织写作班子,打造骈四俪六的信函,精心挑选土特产,选派可靠壮丁送将过去;一边请县上名状师,击鼓告状。县执事对东南西北来风不管不顾,三天后带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在官潭边摆起公案,给龙王烧香献祭三牲一毕,言道,民心如铁,王法如炉。牛头堡子的人不是很能打吗?叫他见识见识官家的打法。于是官潭边排满了黑屁股,一顿水火棍下去,牛头堡子的打家儿个个哭爹喊娘,低头认卯。大槐树的人不是很有钱吗?叫他见识见识官家的王法。一纸告示下去,三千两白银罚将上来,大槐树的大家富户个个心慌气短,哀叹连天。县官为了不落话柄,用罚来的银子雇人在官潭边立碑刻字,要两村人世代和睦相处,不准再在潭边耍龙。这龙是不敢再耍了,村民的怨气却不能不撒,给县官取了个外号,叫“大荸荠”。县官知道了,居然不以为耻,三年届满述职时还说他为官正大光明,两袖清风,慈悲为怀,端风正俗,卸任时推辞父老重礼不受,只受父老“大荸荠”雅号,自励自警云云。此后,两村人果然不敢再挑事端,偶尔出现摩擦,总有村上的老者出面调解,拿“大荸荠”故事出来,把县官嘲弄一番,案结事了,日子倒也过的清静安稳。

大槐树和牛头堡子最后一次闹事,大约在几十年前。有一年公社的纸喇叭通知,说是要在官潭边上开斗资批修大会,会上还要演节目,由两个堡子自编自演。大槐树的能人就是多,找来竹匠、画匠、裱糊匠,扎成了两个大头娃娃,一个是资本主义头子杜鲁门,另一个是杜鲁门的媳妇,名字不好取。大家坐在一起想啊想啊,最后说是牛头堡子有个瓜女子,叫梅花,于是,杜鲁门的媳妇就叫杜鲁梅,大家都说妙哉妙哉。牛头堡子的人正为出节目发愁,受到大槐树人的启发,专程到县上雇人也做大头娃娃,男的是苏修头子赫鲁晓夫,他媳妇名字就叫赫鲁晓霞,原因是大槐树有个瓜媳妇,名叫霞娃。开大会那天,公社书记在台子上念报纸念完了,就叫上节目。杜鲁门俩口和赫鲁晓夫俩口登台,台下众人果然一扫低头打瞌睡的萎靡面貌,哄堂大笑,呱唧连天。看着看着,众人就不笑了。一开始,赫鲁晓翠用头撞杜鲁门,杜鲁梅用肩膀扛赫鲁晓夫,后来四个人就撞到一起,再后来就丢了道具,拳脚相向。秘书说,不好了不好了,两个村子的人打起来了。公社书记抠着鼻屎说,有啥不好?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就是要打起来,我们就是要看热闹。秘书说,这是咱的群众,不是外国人。书记说,群众里头就没坏人了?坏人打坏人,这叫以毒攻毒!赶快编个简报,把大槐树批斗会经验报到县上去,在全县推广!

还是两村人看不下去了,连忙把各自的人拉下台口。结果,又是大槐树的小伙被打成熊猫眼,鼻血长流。大槐树一个老者早年念过私塾,一回家就大骂公社书记是个二荸荠。他的孙子擦着鼻血问,老说当年那个县官是“大荸荠”,现在又说书记是“二荸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者仰望苍天,老泪横流,说,“荸荠”其实就是“赑屃”。相传龙生九子,其中一子长得像王八,爱驮碑石。骂人“赑屃”,就是骂人“王八”的意思。

消息传到公社书记耳朵里,马上开老先生的批斗会,罪名是放封建主义流毒。老先生的孙子自然当仁不让,上台检举揭发祖父满脑子的封建思想,受到公社书记的赏识,立马拍板,叫这个阶级觉悟高的年轻人当公社农机员,开着公社的东方红牌大胶轮拖拉机到处跑,好不风光。社员们看见了,忍不住指指戳戳,说是大槐树的“三荸荠”来了。

老先生当然不能骂孙子是“荸荠”,每逢相好的提及眼下混得很风光的孙子,老先生总是说,“那不是人,是狼啊,一群恶狼啊”。在他的眼里,大槐树不再是安详平和的村落,成了世风日下的“饿狼陀”。

发表于 2010-9-16 15: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像咥了一碗干面,有滋有味!
 楼主| 发表于 2010-9-19 09: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悟空年兄。
最近困居某处一宾馆,忙完不多的正事,然后百无聊赖,逛大街,串小巷,口袋的钱花得跟电打一样快,只好又乖乖呆在住地,不敢出门,被双规一样寂寞纠结。然后就在电脑边码字,有些漫无边际。电脑是一老笔记本,结实耐用,速度极慢,牛车一样。争取尽快把这劳什子闹完。顺祝中秋节快乐。
发表于 2010-9-19 22: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感谢的应该是你!有你的美文,我才有“干面”咥啊!盼望看到三记的后两记。
 楼主| 发表于 2010-9-20 08:42: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凤尾竹教鞭
大槐树的小学名叫官潭小学校,是用龙王庙的几座神殿改建的,前后殿和西厢房做了教室,东厢房是老师办公和休息的地方,不算高大宽敞,却也古色古香,透着一股百余年的冷气。论起来,这官潭小学别看只有芝麻绿豆大,历史却悠久得很。当年京城康圣人搞维新的时候,从省城跑来了个剪了辫子的假洋鬼子,拿了自家大把的银圆,买通地方,要把龙王庙改建成洋学堂,大槐树的人当然不答应,但是人家就叫来了官兵弹压,大槐树人一看拗不过,再一想,反正这个脑子有毛病的人要给咱的子弟办学堂,还不要钱,龙王爷即使降罪,反正有这个假洋鬼子顶着,办就办吧。于是半座庙宇就做了学堂。这个假洋鬼子傻呼呼的,字写的不错。学堂开办当天,就拿了桐油漆,在龙王庙照壁上写了几句诗:
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学校一开始很是红火,到处有外村甚至外县的人来看,说是回家也办学堂,教子弟念书,但慢慢人就少了。没过几年,假洋鬼子也撑不下去了,流着眼泪卷了铺盖滚蛋,惟独留了一根教鞭挂在当年题字的照壁上。村人有识货的长者仔细看了教鞭,却是一根凤尾竹做就,很有些年代了,红里透紫,紫里透黑,手握的地方是一节牦牛尾骨,鞭梢包着一块高丽铜皮,怎么说也是个宝贝,可这假洋鬼子半点不珍惜,就象一根灯草一样随手乱扔,败家子啊,实在荒唐啊。
假洋鬼子走了,村里没娃娃们念“人之初”,没有娃娃们用锅烟子和黑墨写“天地玄黄”,这大槐树还是大槐树吗?在村人的遗憾叹息声中,远处的皇上换了又换,临了又有军阀常凯申倒腾什么新生活运动,一群省城来的洋学生又来办学堂,大槐树人的子弟又能上学了,于是大伙就都很高兴,再不提龙王庙的事情,索性把龙王庙里的泥胎搬了,龙王庙全部交给小学校。既然是小学校,规矩少不了,其中一条规矩就是,凤尾竹教鞭只有小学校的最高领导才有资格使用。使用者那一天卸了任,或者因小学校负债而逃亡,教鞭必须留下,国王的权杖一样。
再到后来,教鞭传到了赵老师手里。
赵老师领着三个老师,分别姓钱、孙,李,是百家姓的头一句,村人无不说巧,但四个老师浑然不觉。赵老师是位白发矮个子的老者,打十六岁起就在官潭小学教书,大槐树、牛头堡子尽是他的学生,是有名的“爷老师”,门牙在文革中被打掉四颗,讲话就漏气,面目却刀刻斧凿一样严峻,再俏皮捣蛋的学生一听见他的脚步声或者一声干咳,马上就象老鼠见猫一样乖巧温存,更别说模仿他的夫夫音了。不为别的,只为那根包了铜皮的教鞭,那家伙一桄到头上,起个包算轻的。赵老师手劲还挺大,讲课的时候黑板被教鞭抽得啪啪响,粉笔字直掉渣渣,怕人得很很。为了早上赖床迟到,完不成该写的几页生字,趁着老师去公社开会,逃出龙王庙,上树掏斑鸠,下河摸螃蟹,或者跑到北塬上灌黄鼠,硷畔捏蝎子,总要被赵老师抓个现行,俘虏兵一样排一长串子被押解到龙王庙前的操场上臊皮。娃娃们大气不敢出一口,赵老师手执教鞭,门神尉迟敬德一样黑着脸,挨个指着学生的鼻子骂,历数该生老子或亲娘或娘舅或姑母或姨娘等诸人的诸多不是,最后一句:唉,啥蔓蔓结啥蛋蛋,你娃算是“毕十杆”了。每逢赵老师“沙场点兵”,村人有的竟放下手中的活计,围观聆听,边听边笑,都夸赵老师不愧是村里的文曲星,好记性,好口才,好心肠。至于那根凤尾竹教鞭,从未落到任何一个学生头上。
钱老师,软不拉塔一个人,四十左右年纪,秃顶,白皙的面皮,戴一副黑框近视镜,一双小眼睛两匹老鼠一样,总在眼镜后面闪烁不定。他有一副好看的身板,窄肩膀,背有些驼,手指女人一样柔而修长,写字的时候用拇指和中指捏粉笔,其余的指头螃蟹爪子一样翘起来,讲课的时候细声细气,多少有些恶心人。但是,钱老师是学校里最渊博的教师,上知天文地理,下晓鸡毛蒜皮,满肚子都是好听的故事,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让全班学生拍桌子摔板凳哈哈大笑,钱老师也笑,只是眉头永远皱着,双眼冷漠依旧。
钱老师有两处隐痛。一个是他没有结婚。据说,钱老师原来在省城念大学,有一个相好的同学,还是学校的才女。只是两人好得太没神,没结婚就出双入对,明铺明盖,很是惹眼。一天半夜,人们都跑到大街上敲锣打鼓迎接最高指示,钱老师没去,当即被情敌揭发,公安人员不仅在他家抓了流氓现行,而且翻出了旧时代流行音乐唱片,收音机频率与敌台频率一致等中国敏感词过滤罪证。于是男的被当成中国敏感词过滤流氓犯先挂大牌子游街示众,后被下到了大牢;女的被当成中国敏感词过滤破鞋,游街时从汽车上跳下来,一头撞到电线竿子上畏罪自杀。批斗这两个人那天,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眼见得死了人,有的说太没景致,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在世上干啥;也有人后悔,说是吃蘸了人脑浆子的馒头能治羊角风。有馒头的时候没料;现在有了料,却没带馒头,可惜可惜。等得大家把这事都淡忘了,钱老师也从大牢里混出来了,低眉顺眼的,成了一个走到那里都显得多余的人。
另一件也有点意思。大槐树的一个年轻寡妇,英子她妈和钱老师有些抹搭。英子妈当姑娘的时候,可真是本地一支花,要人才有人才,要劳力有劳力,不料红颜命薄,二十几岁就守了寡,还拉扯两个半大孩子,日子清苦,难以言表。英子妈还是个硬气女人,高颧骨硬手板,说话干脆干活麻利,出门时头发梳得数得清梳齿儿,走起路来一阵风,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盏。村里的痞子闲汉没少在她身上下工夫,但没听说过谁占过啥便宜。英子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算命的瞎子算准了她的悲惨遭遇。每逢村上来了算命瞎子,她都要去算,算完了,晚上搂着英子合合姐弟痛哭一晚上。英子妈别看见了别的男人一副铁心铜肝的样子,却老是同钱老师套近乎,大老远地嘘寒问暖,钱老师总是搭拉着眼皮哦哦啊啊。每月开了工资,钱老师总是拿出五块十块给英子,让交给妈妈买油盐酱醋;英子家分了时令蔬菜,或者做了好吃的,英子妈总叫英子端上一碗给钱老师。怎么说呢,两个人的关系无疑相当地好,却从没见过他们在没人的地方说话。再后来,有人见英子妈请算命先生把她的生辰八字和钱老师的名字压到龙王庙后的一块大石头底下,满怀希望地等待,或许有一天晚上钱老师敲她家的门。但钱老师好象从没有这样做过。村中的民兵连长马子是个有心人,别人的事情他不管,专门盯了钱老师几个月,白耽搁了很多瞌睡。同村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这挡子事,马子说,我就不信,世界上有不沾腥气的猫。
孙老师是个女的,二十八九岁,却总要装成一个小孩子,同别的老师讲话时,双手捏在胸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时不时地“呀呀”惊;笑的时候脆生生的,活象树上的贼老鸹。孙老师的背景大得很,她是村书记的儿媳妇,是公社教育专干的外甥女,也是县革委会刘主任干妈的表姐的侄女,更重要的是她的守护神、白马王子就是村里最厉害的人——民兵连长马子。孙老师不爱小学生,对家里穷的娃更苛刻,哪怕他或者她在念书方面是个天才。每天走到教室门口,咚地一脚把门踢开,再咚地一声把门关上,然后恶狠狠地扫视一遍全班学生,不叫学生脊梁杆子冒冷气就不罢休。孙老师有一个拿手绝活,就是扔黑板檫,稳准狠,美国的战斧式巡航导弹一样精确,指鼻子不打眼睛。孙老师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拿拳头砸学生的头,边砸边仰起脸瞅着教室山墙上积满灰尘的领袖画像说“木头呀木头”。女学生美妮人长得整齐,学习又好,可惜她的妈妈怎么也生不出个小子,姊妹四个,她是长女,每天要帮妈妈干很多很多活。一天美妮作业又没完成,孙老师问原因,美妮颤抖着声音说,帮妈妈洗娃哄锅来着。
孙老师说,没看出来,你本事这么大,还能洗娃哄锅。美妮哭了,全班学生哄堂大笑。孙老师扬起拳头,仰起脸,“木头呀木头”,结果美妮的同桌,一个暗恋美妮的小坏蛋,把美妮拨到一边,一颗小光头顶上去,满脸都是惬意的微笑。孙老师说到一半,砸到一半,感觉不对,仰着的脸不仰了,在学生们的轰笑中瞪圆眼睛来抓小坏蛋,结果这碎娃滑得象泥鳅,跳上课桌,推开窗户,逃之夭夭。孙老师的脸都绿了,将这学生的课本书包“日”地一声扔出教室,哆嗦着嘴唇说,这样的学生,啥球学生!
孙老师是本地的民办教师,文气得很很,确实算个漂亮女人,结果红颜一怒爆粗口,大家又得了一个新笑柄,背地里把孙老师叫“啥球老师”。至于那个小坏蛋,倒了点小霉,先被父亲痛打,后又提着点心包包给孙老师赔礼道歉,然后被赵老师在太阳底下罚站两天,以儆效尤。美妮第二天就再没去上学,在家专职“洗娃哄锅”。赵老师找了美妮爸爸谈了几次,美妮爸爸倒没什么,只是美妮死活不去学校,美妮的爸爸也就没了办法。
(歇口气,忙完正事再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9-21 08: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李老师是个年轻姑娘,城里来的下乡知青,高挑的个子,长辫子,就是瘦得可怜,好象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样。她平时不说话,笑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从来没见过她大声吆喝。当时村里来的知青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当兵,有的上了工农兵大学,有的招工,反正是不在广阔天地继续作为了,而李老师留了下来。有人说,这工人阶级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的工人阶级有门路,有办法,有的就没有;比如这个李老师,她的父母亲戚朋友肯定都是窝囊废,要不然,李老师早就走了。但是,李老师总是静悄悄的,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和来历。李老师原来住知青点,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就住进了龙王庙,和钱老师一样,用煤油炉子做饭,难得吃一次肉。李老师很喜欢乡下的穷孩子,课间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梳子给女学生梳头,或者用篦子给女娃娃抓头发里的虱子。她也喜欢男娃娃,回城一次不容易,但每次回龙王庙,班上的学生总有水果糖,哪怕两个学生一颗;学习成绩好的,格外优待,就能分两颗。分糖也很有意思,一个用刀切,另一个先挑。如果分的不均匀,挑小块的学生得糖纸。于是大家都愿意挑小块的。省城的糖就是甜,省城的糖纸是彩色的玻璃纸,省城的糖纸上面印有精美的图案。李老师喜欢唱歌,有一副好听的嗓子,甜润柔和。学生都爱上李老师的音乐课,在她的课堂上,学生除了学会广播上的《阿佤人民唱新歌》、《逛新城》外,还学到了《知识青年圆舞曲》、《第聂伯河上波涛汹涌》、《卡秋莎》。李老师教歌的时候好看极了,两根长辫子一根前搭一根后甩,双手握在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教室的某个角落。李老师是大槐树唯一用雪花膏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李老师没什么朋友,关系最好的,当然就是钱老师。也许都是城里人的缘故,他们说话很投机,经常见他们两个人各捧一杯茶水,坐在龙王庙天井的大桑树下聊天,有时候钱老师呜呜地哭,李老师也不劝,只是陪着掉眼泪;有时候是李老师趴在树干上抽噎,钱老师死人一样,瞪着龙王庙大门发愣。村人有的很同情这俩人,有的就很厌恶,说俩瓷锤楞种子,枣木棒槌,一对儿。
当然并非所有的日子都凄风苦雨。钱老师文才很好,李老师也不差,两人经常给县上的县报投稿,无非写点《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教书》一类,结果几乎每投必中,就有两块三块稿费,结果就能见到钱老师骑上自行车上县买肉,回来后俩人合灶,美美吃一顿。后来,李老师不愿意了,认为总这样说违心的话很没意思,钱老师就劝李老师,我们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装》里头的那俩骗子。要是没有骗子织布,皇帝怎么就能光屁股上街呢?李老师尽管不是很愿意,但合作还是有肉吃。没多长时间,俩人居然还在当地有了点小名气。
他们的欢乐不止于此。大槐树学小靳庄,晚上开贫下中农赛诗会,丰富贫下中农业余生活。这赛诗会说来好听,实际里头的水深了去了。赛诗会大约是这样的:由生产队召集社员,在大队部集中,然后由贫下中农现场作诗,念给大家听,生产队领导做评委,诗做的好的,就给高工分;做的一般的,当然是低工分了。大槐树赛诗会由来已久,但能作诗、敢作诗的没几个人。难道是大槐树的贫下中农里头没人才?不是。原因是,假如大家是人不是人的,都作诗挣工分,这工分不就不值钱了吗?所以,只能让个别人作诗,其他人意思一下就算了。一村中老汉不信邪,一天开赛诗会的时候,把烟袋一举,表示他要作诗,马子他爸看到了,点头允许。村诗人徐徐地道:咱堡子对知青娃娃的评工分㖞办法不好,我有意见。
大倌儿软势碎轴儿懒
剩个二不楞儿怕动弹
不鼓实劲咋能吃饭
评工分只评七分半
“大倌儿”是村里当时个子最高的知青,“碎轴儿”是个子最低的知青,这个“二不楞儿”,就是李老师。贫下中农当然要呱唧,都说平日里这老汉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想到诗做的这么好。评委也很惊奇,就给老汉记了满分—十分工。当天晚上,有人就给老汉家门上抹了大便,老汉第二天跳着脚骂了一整天。第三天,老汉家的院子里被人下了耗子药,几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全被毒死,老汉抱着头,各就在院子里,呦呦地哭了一上午。有人悄悄劝老汉说,啥球赛诗会,你没是看见就几根搅屎棍来回胡搅合吗?说白了,喎是村干部挣工分的地方,你又不是干部,咋就敢上那个场子?你要是再敢做诗,小心你家的娃娃被人害了着!
村干部也是人,诗做到一定程度,也就江郎才尽了。马子想了个办法,把诗写出来,交给小学校的两个才子改,这样,就能使诗人占着茅坑使劲拉,永远能挣高工分。这天,马子送来了两首诗。
一首是这样的:
修正主义哼哼哼
资本主义嗡嗡嗡
贫下中农手一拍
死净
钱老师一看,觉得眼熟,仔细一琢磨,还真有点意思,连忙叫来李老师一起欣赏。李老师看了,也点头称是。
第二首就更有意思:
社员愁,粮食丰收囤不够
社员喜,大队买了拖拉机
社员悲,刘林邓贼搞复辟
社员乐,天天能吃大蒸馍
钱老师一口茶水喷出一丈开外,笑得爬到了地上,全然不顾平日矜持体面。李老师不解,钱老师笑得咽气一样告诉她:你看,马子这货把贫下中农胡糟践呢。李老师还是不明白。钱老师说,这是从曹雪芹那里套来的句子。李老师说,曹老先生也写这诗?钱老师说,薛蟠。李老师顿时满脸绯红,扔了茶杯,一笑倒地。
发表于 2010-9-21 08: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自幼须勤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的日子过的总是很慢。可再慢的日子也有变化,比如,一朵花开了,很鲜艳,然后就凋谢,枯萎,只是慢了点而已。小学校里的日子也就像门口的那棵木槿花一样,开了又开,败了又败。在这一开一败当中,木槿在慢慢长大。春天来的时候钱老师房门口那窝燕子总要飞回来,黑羽黑尾白肚皮,脖子下红艳艳的。钱老师总是笑着提醒进他房门的人注意,小心燕子扔“炸弹”。来客留意时,地上果然有许多白白的东西。如果客人有兴趣,钱老师遍笑着数落远方来的小住户,如同介绍自己子女诸多可笑的小聪明。孙老师几次劝钱老师将燕子窝捣掉,省的这泥巴垒的东西有一天掉下来伤人,钱老师则极恳切地劝孙老师顺其自然,不管为好。李老师爱俏,穿得总是很少,耐冷,好在房子门口摆些盆盆罐罐,里边载一些庄稼人从部正眼看的花花草草。一天赵老师走路显急,被这些劳什子跘了个跟头,脸上挂不住了,当着学生的面,双脚连踢带踏,把李老师的家当踹了个稀巴烂。李老师先是趴在门缝看,接着就哭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眼镜肿得跟桃子一样。学生们最爱李老师,大家放学后就找来许多破脸盆、破罐子,里头栽了各色野花野草,摆到李老师房子门口。李老师看见后,又哭了,赵老师看见这些东西,先是一愣,老脸马上涨得通红,扭头就走。钱老师则双臂抱在胸前,眯缝着小眼睛,很冷漠地盯着赵老师的背影出神。
赵老师并不是个坏老头,他对钱李两个老师很照顾。有一年秋天,老天总是下雨,还下得挺大。公社派人来通知钱老师到公社的抗洪指挥部去,听说抗洪敢死队要人,就把那些年轻力壮的四类分子集合起来,给他们在抗洪工作中表现的机会,表现好的话,就能回到人民群众的怀抱中。赵老师找了许多理由挡了半天没挡住,钱老师只好冒雨去公社报到了。一个星期后,雨住了,敢死队也解散了,钱老师回到龙王庙,发现李老师几天不见,人都瘦成一把干柴,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傻了一样。赵老师晚上也不在家里睡了,就把铺盖卷铺在李老师的房檐台阶上。钱老师疯了一样,抓住李老师的肩膀,声嘶力竭地问,谁,快说是谁?!李老师只是流眼泪,不说话。赵老师拨开钱老师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你惹不过他的,都怪我没用,是我没用,保不住自己的亲闺女。说话间,赵老师老泪纵横。钱老师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了地上。赵老师刚走到门口,哇地一声就吐了血。等钱老师叫人把赵老师送到医院,医生说,肝癌晚期,没得治了。没几天功夫,赵老师就离开了人世。
赵老师还没入殓,马子就带了几个人来要学校的凤尾竹教鞭,说教鞭是封建遗毒,上级要没收。钱老师不给,马子就抓住钱老师的领口要打人,钱老师这时候却硬气无比,一把推开马子,指着马子的鼻子说,老子小时候是资本家,家里有的是钱,见识过天堂是啥样子;前几年下过大牢,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知道地狱是啥样子,你见过啥世面?你除了仗着有点社会关系,在乡党跟前耍横要点欺头,你还有啥本事?马子当然不服,扑上去还要打,李老师披头散发地扑出房子,拿一把剪刀就刺马子。众人一看这俩瓷锤愣种子玩命,也就怯了场,草草收兵。
事情还没完。赵老师下葬那天,由县衙门的人主持,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丧事一完,县上的一个领导就带一帮人,到学校参观,然后就要赵老师的教鞭,说是县上要办一个博物馆,教鞭是清朝末年一个教育家的遗物,很有展览价值。钱老师拗不过,只好把教鞭拿出来,领导把教鞭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揣摩,爱不释手。这时候,大槐树的一群老汉把学校门给堵住了,说是教鞭是假洋鬼子给大槐树留下的,是大槐树人的,谁也不能带走。领导很不满意,但知道自己是在大槐树,不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只好给群众做思想工作。他说,教育很重要,这个教鞭虽然小,却是县里发展教育的最好见证,把它搁在大槐树,它就是一根竹竿;要把它放到县上,它就是一块宝贝疙瘩。牛头堡子一个老汉这时候就发了飙:你也说你是搞教育的?我怎么就听人说,你在县上搞教育的时候,把人家女学生关在房子里,一教育就是一天?领导急了,说那是放屁,阶级敌人造谣。老汉一把扯下包在头上的白羊肚子手巾,说,大家都不要拉我。县上领导说我说话是放屁,说我是阶级敌人造谣,我活不成人了,我不活啦!一弯腰,鱼雷一样用头撞领导的大肚子,大家连忙把老汉拽住,老汉连跳带蹦,死活不走。领导一看“时不利兮骓不逝”,只好扔下教鞭,怏怏而归。教鞭最后下落如何,没人再提。
还有些事要补充。赵老师死后一个月,民兵连长马子晚上在公社开会,然后喝酒,骑着自行车回家,走到清河大桥上,一头扎到了清河滩上,摔死了。第二天家里人收尸的时候,发现尸体的胳膊腕子和脚腕子有淤血痕迹,就马上报案,叫公安局验尸,刚好县上换领导,马子的亲戚不再担任重要职务,公安局也就很敷衍地勘察,然后到大槐树调查了一番,发现大槐树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杀害马子的可能,包括他的媳妇孙老师。怎么办呢?公安局是要走群众路线的,既然死了一个大家都很仇视的坏人,那死了就死了吧。
马子死后,孙老师没有改嫁,还在龙王庙教书。赵老师死了,凤尾竹教鞭下落不明了,大槐树的孩子们还在,钱、孙、李老师还在,三个人都做了绿竹教鞭,鞭梢子上包了铜皮,讲课时用力擂黑板,粉笔字给震得直掉渣。大家知道孙老师手贱爱打人,她的教鞭老丢。但大槐树的邻村就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绿竹林,班上又有几个马屁精,这能难道孙老师么。况且,孙老师生了孩子,打学生的事情就稀了,人慈祥了很多,也漂亮了很多。还有那个英子妈,后来见了钱老师,腰杆挺直了许多,好像钱老师欠了她天大一个人情一样,村人都觉得奇怪。
再后来,国家恢复高考,那一年大槐树一个不到二百户人家的小村子,考上大学的人就有三十多,大槐树人个个高兴地合不拢嘴。这一高兴不要紧,几个年轻小伙子就把龙王庙照壁上的泥皮给揭了,假洋鬼子的字还在,诗还在,再仔细看,字是好字,诗尤其佳。每逢开学典礼,大槐树的孩子都要站在照壁前宣誓:
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
要说,还是乡民信息十分闭塞,天子这玩意,据说早都进了博物馆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人如梦先生点评。节日快乐!
 楼主| 发表于 2010-9-23 12: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风流大牙唐
官潭小学刚有了缺编,公社马上派来一位新老师,姓唐,一个年轻小伙子。唐老师长得很白净,中等身材,眼睛细而长,清秀眉夹着的鼻梁挺而直,人中宽,四方嘴,说话时就露出一口扭七裂八的牙齿,偏偏爱抽烟,牙给烟熏得乌黑焦黄。据麻衣相术上说,这种相貌的人多才多艺,心善寿长,先贫后富,只是一生是非不断。唐老师果然是个有才华的,秦腔样板戏唱得十里八村有名气,笙、箫、笛、筝、扬琴、风琴、板胡、二胡、琵琶都拿得出手,特别能拉一种叫小提琴的洋胡琴。拉琴的时候他的样子很好看,闭着眼睛,把胡琴屁股夹在下巴底下,右手轻拢慢捻,左手用弓子来回锯,说是拉一个名叫“馄伅小野鸡”的外国名曲。他拉的有滋有味,别人听了,却说那声音怎么就象杀真野鸡。洋乐器就不说了,唐老师对土乐器很有研究,特别是唢呐。
据乡里的识文家说,这唢呐其实也是西土传来的,具体地方就是西域“龟兹(音秋词)”国。结果一千多年叫下来,就把这玩意叫成了“龟子”。名字叫转音了,不好听没关系,乡民们很喜欢这种乐器,尤其在办自家的红白喜事的时候,就要敬神祗,贴对联,放鞭炮,当然还要请乐人吹唢呐。所请的乐人,实际是乐人班子,一般三个人,一把唢呐,一架鼓,还有一副大铙。这乐人班子也很有意思,一般是一家人,父子兄弟,或者门宗族人。据说唢呐很难吹,特别是换气这一关有窍道,乐人家从不外传,老乐人老了不中了,偏方一样,传男不传女。乐人所用的乐曲大多是从秦腔曲牌套过来的,或者说是秦腔曲牌的祖宗也未未可知,反正两者音调品质差别不大。有能干的乐人,能同时吹两把大唢呐,还能把秦腔曲牌《柳生芽》、《苦伶仃》等,全部用唢呐吹出来,味道浓得很很。唢呐曲子的节奏也有趣,一般是四分之四拍,缓慢,悠长,高亢,幽怨。当然这都是白事的乐曲。红事的乐曲节奏要快很多,相当于四分之一拍,对吹手的技术要求更高,和乐曲则关系不大,比如,同样是《柳生芽》,慢节奏的话,就是白事,快节奏,当然是红事,也很好听。大槐树邻村就有一家乐人,有一年家里的壮劳力都跑到河北(渭河以北)梁(入米)粮食去了,突然乡党来找,请出乐人。家里主事的老者尽管老了,倒还能应付一下场面,吹几曲不成问题;又找到一个能敲鼓的,还少一个供铙的,咋办?老者看到八岁的孙子在院子耍,就叫孙子也去给人顾事。孙子大囧,说不会。老者趴在孙子耳边说:我有口诀呢,不要害怕。结果爷孙三人就去了,挣了钱吃了饭回家了。后来有好事者就问,老者传授的口诀是啥,小娃说,也没啥,就是顾白事是时候,要在心里念“一个蒸馍两个蒸馍叉”,念“叉”的时候敲铙一记。村人又问,那要是顾红事呢?娃娃说,要念“吃叉”。乡人闻言无不璨然。
这唐老师来到学校,当然是教书,教书完了,就骑上他的二六小凤凰,相当于现在1.6排量的雪佛莱,到处跟着邻村的乐人班子跑,人家到那家顾事,他就到那家,坐在班子旁边看,认真揣摩。开始人家不理他,后来知道他没有抢生意的意思,只是唢呐的票友粉丝,也就搭理他,给他透一些吹唢呐的窍门。唐老师是那种冰雪聪明的家伙,也很勤奋,晚上在北塬的崖畔上掏个洞,把唢呐头放进去,一吹就是大半夜,还没几个人知道。没多长时间,唐老师就把唢呐给玩精了,不仅能吹传统曲牌,就是那些洋曲子,居然也让他吹出了调调,怪是怪了点,但是好听。
唐老师有了手艺,就有人请。唐老师总是推辞,让请邻村的专业乐人。有时候,乐人家就捎话过来,事主家要求出大班子(相当于美国的大陪审团),至少两把唢呐,让唐老师也出班子,唐老师决不推辞,脱下一身正儿八经的红卫服或者中山装,换上一身旧衣服,油腻得跟一盏油灯一样,夹起唢呐,骑上二六小凤凰就出发了,风雨无阻。过事的人家富裕了,给几块钱,唐老师就笑,露出一口哈哈牙,绝不推辞,顺手拈起桌子上的烧酒,倒一点在手心里搓搓,然后给唢呐里灌一点,甩干净,夹起唢呐骑车走人。有时候事主家穷,连小班子也请不起,但是还得请乐人,乐人家就推荐唐老师。唐老师也不论远近穷富,穿上灯盏工作服夹起唢呐就赶过去帮忙。忙完了,主人家只是劝吃饭,劝喝酒,唐老师就很识趣,也不看主人家尴尬的笑脸,露出哈哈牙微微一笑,用烧酒搓手洗唢呐,骑车走人。
和邻村乐人家相比,唐老师年轻力壮气旺,又有深厚的器乐底子,给人帮忙肯出力,不论贫富,风头就盖过了乐人家,乐人家也高兴,说是找了个拉偏套的,又不计较出场费,合算,乐人家和唐老师见了面,总是拿起唢呐先对吹一阵子,叫叫板,然后嘘寒问暖,亲如一家。自古卖白灰的见不得卖面的,卖葱的见不得卖蒜的,可这乐人家和唐老师偏偏相处得很好,村人都说难得。时间一长,唐老师的身世也就出来了。当年假洋鬼子五十岁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太太,是个唱戏的,后来就有了儿子,唐老师算起来还是假洋鬼子的亲孙子,只是偏房生养,算不得正宗。村人于是就感慨万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麻雀生儿扑棱棱。这个唐老师看来和他爷爷一样,都是那种牛心瓜蛋蛋人,只是多了点手艺。但谁家又能不过红白喜事?谁家过事能不叫乐人?像唐老师这种百家用的人,当然不能得罪。乡党感慨之余,还是很喜欢唐老师的,像叫卖肉的“毛胡子”,卖铁器的“大麻子镰刀”,卖竹器的“二秃子竹匠”一样,背地里称唐老师为“哈哈牙龟子”。
唐老师个果然是个穷命鬼,手里不敢有一点体己。帮了几家人的忙,才说要到信用社存一点,自己那帮穿喇叭裤、留狮子头、提四喇叭收录机的狐朋狗友一大帮就来共产,要吃要喝。没办法了,唐老师就央着钱老师买酒买肉,李老师帮忙下厨。吃饱喝足,还要在院子的天井里跳流氓舞蹈迪斯科。这样一来,唐老师不但余不了钱,还欠一屁股债。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人人厌恶。再加上唐老师贪杯好色,见酒必喝,酒瓶不见底就不放手。酒喝多了,就和女宾纠缠,没完没了。只和来宾胡闹也没什么,他还爱胡说八道。比如,李老师如何如何对他有意思,他如何如何字喜欢李老师,绝对不和李老师谈恋爱,原因是李老师太瘦弱,恐怕将来不能生小孩。钱老师更不是啥正人君子,对李老师居心不良铁证如山,还说钱老师《早春二月》看多了,典型一个现实版的肖涧秋。
芙蓉芙蓉二月开
一个教师外乡来
左手搂着小寡妇
右手还把芙蓉采
来宾们都说再好一个好人,从唐老师嘴里说出来,怎么都像叫屁打了一样,唐老师这人看来不可交,是个典型的哈锤子,然后哄堂大笑。厢房的墙不厚,左钱右李都听得一清二楚,气得钱老师摔门跑到官潭边,围着几亩地大的官潭转圈子;李老师不出门,将房子里的桌椅家具拉来拉去,锅碗瓢盆摔得乒乒乓乓。孙老师有时也回学校来,给唐老师送点醒酒汤什么的,一逮着奇闻异事,马上给村人仔细广播,不出一夜,大家对学校里的人就有了新了解。于是村人都知道了,只要看到钱老师背着手在官潭边转圈子,就说,你看,哈哈牙的游动哨都派出来了,咱离小学校远点。
 楼主| 发表于 2010-9-24 12:44:42 | 显示全部楼层
论起来,唐老师教书也是一把好手。刚到官潭小学时间不长,就做了一件大事。关中道这地方河网密布,鱼蟹繁荣,可当地人嫌这些东西腥气零碎,不喜欢吃,这大清河一带每天下午,就有很多城里人来钓鱼摸蟹。县上的人来自全国五湖四海,特别是江南一代的人多,就有人专门到处抓鱼捕蟹,肯出钱买。大槐树的人不仅不喜欢吃鱼,而且因了官潭是龙王的水晶宫,对龙王深怀敬畏,从不敢造次,外头有人捞鱼,总被赶走,因而这里的鱼格外多,格外大。唐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在公社鱼塘借了一张大网,带了一帮学生在官潭捞鱼。既然唐老师的祖上就荒唐,唐老师本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捞鱼就捞鱼吧,反正官潭就像庄稼地,捞了老的,新的很快就会长上来,没啥。唐老师是捞鱼的好手,几网下去,一百多斤鲫鱼鲤鱼鲶鱼就到手了,最大的是一条刺狼拔,足足两尺长,大得吓人。出乎大家预料的是,唐老师把鱼带到县城,卖给县政府小灶、县招待所等有钱地方,得了一大笔款子,然后直奔省城城隍庙,卖了一堆鼓、铙、锣、号和旗子。每天下课放学,唐老师召集一帮人精学生,在当年耍龙的官潭边操练不休。生产队的干部看到着一幕,联想起假洋鬼子拿自己家的钱给大槐树办学堂的故事,又是感慨万千,于是一研究,砍掉潭边几棵大树卖掉,把学校的锣鼓队缺的东西卖齐,给孩子们置办了上白下蓝的服装,剩下几十块钱,给唐老师发了辛苦费。这一下,唐老师更来电了,对乐人家的邀请一概拒绝,一心一意地操练乐队。村人看到自己的子弟也像电影《新闻简报》中北京的孩子一样,洋鼔洋号,新衣新帽,叮叮当当,进退有度的时候,无不惊奇,有老人居然流了眼泪。儿童节快到了,唐老师抓紧准备节目。李老师到底是热血青年,也来帮忙,只是钱、孙两位,对唐的做法很不感冒,只是冷眼旁观。整整一个月,唐老师编了关中道情《老两口学毛选》、眉户表演唱《说说咱们的大寨县》等五六台节目,最出色的,是舞蹈《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十四个小学生,披上红旗充作袍子,露一条赤裸的胳膊;戴一顶取了护耳的火车头帽子,在台上表演少数民族少年骑马进京见毛主席的形象。这台节目在公社文艺汇演中一下就拔了尖,又到县剧院给县上的大官汇报演出。演出前,唐老师把村上给的辛苦费拿出来,在县上大百货公司前的泡馍馆里,把学生喂饱,然后精神抖愫地上台表演,又赢了个满堂彩。县革委会主任也好这一口,实在喜欢,说唐老师确实是个人才,要提拔重用。公社革委会的头头却不以为然,便把唐老师的出身、现实表现如实汇报。县主任听了,眉头就皱了起来,说,既然是这种家庭出身,思想肯定不纯,给人帮忙吹龟子,这不是江湖浪子是啥,怎么能做教师着行当?把贫下中农的子弟带成老油条了,问题就大了。没几天,唐老师就接到开拔的调令,等待安排。
要搁别人,难免要委屈一番,但唐老师却很坚强,当别人来安慰他时,唐老师十分洒脱,没事人一样请大家吃喝。和唐老师坐的时间最长的,要数钱老师和李老师。唐老师喝着喝着,舌根就硬了,说是钱老师太不够朋友,人家李老师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就嫁你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四十岁的老男人?英子妈的心事全世界人都知道,就你装聋做哑,不就是嫌人家没文化吗,我问你,咱县上的文化人一斤多少钱?一斤多少个?一个男人只活自己,不如把胯下二两割掉喂狗。说得钱老师抓住唐老师的手,哇哇地哭,像个孩子。唐老师又说,他爱李老师不假,看来高攀不上,算了。别的知青都回城了,就李老师留下来,怎么说也是个事情。他姓唐的门路广,办法多,回城的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他就是把这一百多斤卖给包子铺包包子,也要尽一个朋友的心意。唐老师说着话,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山响,活像一个叫街的花子,逗得李老师破涕为笑。酒喝得差不多了,钱老师就问,今后该怎么办。唐老师却很世故,他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哈哈牙龟子十里八村地跑,实心实意为人做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事事对得起朋友,只要人世上还有红白喜事,我就有饭吃,还天天吃香喝辣,没病没灾地,咱不怕。钱李二人没料到唐老师知道自己的招牌混号,全笑了。
凭良心说,唐老师的书也教的不错。他从部给学生布置课外作业,毛主席语录、列宁语录一类的课文大概一教,然后就让学生用本子抄写样板戏戏文,什么“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什么“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意未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等。这样的戏曲村里的高音喇叭天天唱,学生们的耳朵早都灌满了,学的自然就快。课外活动时间,唐老师有了兴致,操起一把二胡坐在讲台上领着,孩子们瞅着黑板上的字句,咿咿呀呀地唱。凡唐老师教出来的学生,认的字多,更能唱戏,人也鲜活通脱,全不像别的学校那种瘟头瘟脑的呆子娃娃。唐老师教作文也有办法,比如,要写自然景色,将《沙家浜》中郭剑光的唱词背下来,把芦苇荡换成包谷地,把阳澄湖换成官潭,一套,就成了;要写我的老师、我的爸爸妈妈,就随便挑一段戏文套,要是描写地主富农坏分子,把《红灯记》的鸠山队长、王连举等人的描写和心理状态的唱词套进去,千万不能说自己的话,这样,一篇八九十分的作文就出来了。一开始,大家将信将疑,在公社一次统一考试中,学生们都按唐老师的吩咐写作文,结果除了一个爱看杂书的学生不及格,其他全部得了高分,总分全公社第一。唐老师还专门跑到公社查卷子,结果那个不及格的学生文章确实不错,但没在路子上,唐老师怏怏而回,把那个学生叫到房子,也不说话,只是抽烟熏他的哈哈牙。最后,唐老师说,孩子,老师是无奈,因为要吃饭;你呢,将来要混前程,就必须走正道。要知道,随心所欲地写自己的话,一旦成了习惯,将来不仅没有前程,可能还会有灭顶之灾。学生半懂不懂地走了,唐老师把自己关在房子,抽了一夜的闷烟。
唐老师走的那天,不但官潭的全体师生前往送行,连大槐树、牛头堡子的村人也来了。唐老师是个薄地担不住二两鸡粪的主,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站在拉行李的拖拉机车厢上,给送行的乡党要唱一板秦腔。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咱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红插花啊游宫内
国母她笑咱面貌黑
头戴黑,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
唐老师边唱边抽鼻子,大约是哭了。
开拖拉机的“三赑屃”听了直撇嘴,后来和人说,这个哈哈牙龟子的思想就是哈,要搁前二年,就凭这一板戏,就够他娃喝一壶。看来这娃还有刺,将来会有人顺他的毛,不信,咱走着瞧。
发表于 2010-9-24 14:24:43 | 显示全部楼层
刻画人物栩栩如生,说事讲理妙趣横生!
 楼主| 发表于 2010-9-30 13:3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悟空、人如梦二年兄鼓励支持!
另,悟空年兄,本来筹划此文很短,结果拉得长了,反而不筋道,有损先生口感,道歉一个!
 楼主| 发表于 2010-9-30 13:33:08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老师前脚走,大槐树就出了一件挺神秘的事情。一辆“屎扒牛”轿车,在一个没人在意的下午开到官潭小学,下来几个穿军装的人,不由分说,就把李老师带走了。李老师走得很匆忙,钱老师抱了一大堆李老师的东西跑到学校门口,这辆汽车已经绝尘而去。别人就问钱老师,出了什么事情,钱老师只是苦着脸摇头,什么也不说。学校里马上又来了两位新老师,看起来和孙老师挺合拍,差不多一路人,钱老师就更郁闷了。
唐老师回到县城,就开始待业。好在唐老师有手艺,整天夹着唢呐给人顾事,日子倒也过的十分快乐。在小县城,乐人行业还有个规矩,就是每个吹鼓班子都有自己的地盘,大家都是为了谋生,谁也轻易不会越界。但唐老师就不一样了,他是新吹鼓手,吹的也好,腿快心轻,名声越来越大,各个地盘上的班子要是顾不过来,都喜欢叫他。一年,县东有一家有钱人办丧事,要求体面红火,至少要六杆子唢呐。县东的班子到处叫人,就是叫不动。原来,事主家的一个儿子,就是县革委会一个头头,正当红。江湖艺人都知道,有钱的人难伺候,更何况,这个头头人据说不咋样,耙大指甲长,一把狠不得抠八条渠渠:
前堂的板子响连天
后堂的银钱堆成山
原告要见两串五
被告要见三串三
唢呐班子这行当的确不算啥好行当,但人家终归是江湖艺人,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底线,艺人的尊严比钱重要,艺人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唐老师初出茅庐,可不管这个,人家一叫,就去了;况且一看葬礼现场佳宾如云,高朋满座,越发来劲,就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同时吹两竿大号唢呐,一鸣惊人。县上的头头自然喜欢,亲自给唐老师敬酒,唐老师也不谦虚,对自己的本事大吹大擂,头头越发喜欢,得知唐老师还没职业,头头就拿笔用“狗爬体”写了张条子,叫唐老师到一个乡镇的“割资本主义尾巴民兵小分队”报到。
所谓资本主义尾巴,就是农民自发的物资交易,没有正规市场,就在乡村广阔的田野上,农家的鸡蛋,升斗粮食,家织布匹,小鸡小鸭子等等。割资本主义尾巴民兵小分队,就是清剿这些自由市场,打击从事交易的农民,收缴这些可怜的交易物品。每天清晨,民兵小分队就按照预定的计划,骑上自行车,奔赴据革命群众举报的交易地点,看到人影绰绰,马上集合,戴上“市管会”袖标,呐喊一声冲将过去。于是,每天总有鸡蛋什么的缴获,一部分上缴,大部分按功劳大小分配,还要给革命群众留一点,鼓励他再接再厉,继续告密。唐老师很不喜欢这个工作,越想越觉得自己象个拦路剪径的土匪。但是,人总要吃饭,年轻人总得有个前程,于是也就忍下了。有一天,他上场后发现一个女的挎了一篮子鸡蛋,于是就穷追不舍,直到那个女的放下鸡蛋篮子,捂着肚子在地上喘息,看到唐老师提鸡蛋篮子,那女的给唐老师扑通跪下了,求唐老师可以不放过她,只要放过那篮子鸡蛋就行。唐老师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英子她妈。唐老师问,钱老师还好吧,英子妈说,钱老师前几天给学校的房子上苫瓦,不成想椽子坏了,把他从屋顶上摔下来,骨折,刚出院,现在就住在她家。唐老师说,那钱老师正需要鸡蛋,你怎么拿出来卖呢。英子妈说,医院的医生不好好给人看病,她听说南山上一个老道士用偏方治病灵验得很,这就凑了鸡蛋卖钱,准备上南山请道士。唐老师顿时羞愧难当,狠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闷了半晌说,钱老师一生可怜,有你照顾他,也是他的福分。说完了,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一块很时髦的上海手表交给英子妈,然后低头纳闷地走了。
民兵小分队的头头正和一群民兵笑盈盈地清点缴获,看到唐老师空手而归,当即沉下脸,问是怎么回事情。唐老师指着他的鼻子说,老子好好个小伙子,干啥不成,非要做这号缺德事,老子不干了。民兵头头知道唐老师是县上头头的来头,马上换一副笑脸说,老九,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才说要给你评先进呢。唐老师说,你要当二球,没人挡你吃屎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想当二球?说完了,唐老师当即扯下胳膊上的红袖标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人。县上那个头头还算是个有情有意的,就又给唐老师谋了个剧团的差使。论面孔做派,唐老师能演革命英雄,但不能开口唱戏,否则越看越象坐山雕。唐老师精通乐器,但县剧团的班底是野路子,板眼弦索都自成一体,而且相互封锁,内耗十分厉害,唐老师和他们怎么也配合不来,只好做剧务打杂,偶尔也上台,演演匪兵甲,群众乙什么的,剧团里有他没他都一样。尽管如此,唐老师还是交了桃花运,被县剧团的女主角,演铁梅小常宝的女演员小红杏看上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俩人一拍即合,整天如胶似漆粘在一起。在小红杏的怂恿下,唐老师敲掉一口歪斜的牙齿,装上洁白整齐的假牙。唐老师好看是好看了,却出现了严重的口臭,说话口齿不清,还要不时地用舌头尖顶牙托,再也不能同时吹两把唢呐了。这还不算最严重的,没过多久,唐老师就被小红杏的前男友叫人痛贬一顿。原来,小红杏前男友本是县上一个头头的公子,有钱,人还特别歹毒,玩遍了所能接触到的女友,却发现小红杏是最好的,于是好马就吃回头草。小红杏是什么人?那思想转变快得跟电打一样,立马翻脸不认人,哭诉唐老师为了把她弄到手,如何如何卑鄙无耻,如何如何不择手段,就差到公安局告唐老师耍流氓玩弄妇女了。经过一番洗心革面后,小红杏重新投入前男友的怀抱。唐老师不挨打,谁挨打?
风水轮流转,再倒霉的人也不可能倒霉一生。后来,听说唐老师和钱老师都受到了一位北方一个大城市神秘人士的帮助,日子当然都好过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爱唱歌的李老师。单说这唐老师,得了大笔外财,马上组建了一支名叫“派森特”的铜管乐队,专门给商场开张、婚礼丧礼捧场。一开始,那支乐队的人员都是些农村的大叔大婶,到了后来,乐队的家伙不断升级换代,人员也是清一色的俊男靓女,一身北洋军阀时代的军礼服,演奏的却尽是世界名曲,《拉德斯基进行曲》、《威风凛凛进行曲》,甚至还有非常难演奏的《马刀舞曲》。大家都说,“派森特”管乐队那阵容,那箱底,那水准,和一个第三世界小国家的军乐团不相上下。于是乎,“派森特”乐队的名声越来越大,别说是省城,甚至都跑到山西、甘肃一带出场子了。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唐老师也不例外,整天泡在如花似玉的女娃娃堆里,贾宝玉一样如鱼得水,花花绿绿的新闻总是不绝于耳,唐老师的外号也就由“哈哈牙龟子”,演变成了“大牙唐”。但是,唐老师没有忘本,时不时地跑到大槐树钱老师家,两个人一谝就是一夜,谝完了,吃住都在钱家;有时候一个人穿一身灯盏工作服,夹了唢呐,跑到农村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和乐人班子一起给人顾事,给不给钱都无所谓,只要有烧酒能洗手洗唢呐就行。无论唐老师走到那里,大家都知道当地的风流人物大牙唐来了,妇女们都喜欢和他搭讪,想看一看大牙唐的牙;男人们则笑而不语,知道大牙唐是个见了女人就不要命的流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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