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秋天,我从东北来陕西读大学,一晃二十年了。对陕西的印象,经历了由偏见到喜欢乃至热爱的急剧转变。母校坐落在渭河北岸,当时很少有机会外出,因此陕西的最初印象就是由黄色和灰色构成的渭北。厚实、连绵的黄土高原,壮观威严的汉唐帝王陵寝,漫天的风沙,还有灰色的城墙和总是迷茫一片的天空。研究生毕业后,娶了户县的女子,成了陕西女婿。在渭河南岸,感受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陕西。它是以绿色和蓝色为基调的。绿色的是大山,是山中流淌的倒映着苍翠树木的溪水。蓝色的是白云映衬的山里才有的蓝天,还有登山者的梦想与激情。这座山就是终南山,陕西的另一半。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终南山是秦岭山系最为秀美、最有底蕴的一段,东起蓝田、经长安、户县、周至而终于眉县。南五台、紫阁峰、万花山、圭峰、冰晶顶和太白山等名山阵列,如一扇雄浑、壮美的屏风,竖立在关中平原南部。南北走向的高山与峡谷交错排列,终南山在卫星地图上呈现出蜂腰状格局。浑厚绵延的崇山峻岭,幽深寂静的峡谷峪口,不仅维系着中国北方最为多样的生物种群,涵养着关中千万百姓赖以生存的水源,更因其临近西安而成为近百万驴友、游客亲近自然、放松身心、强健体魄的最佳去处。
说话很冲,脾气很倔,缺少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总是认为老家是最好的。这些或许是多数外地人对陕西人的印象。但接触多了,你就会感受到他们恪守传统道德、知书达理、不易为物欲所左右的理性一面。而当你深入到陕西人的精神世界深处,你更会理解原来他们那种让人不爽的“自我感觉良好”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试想想,随处可见的古迹,信手拈来的唐诗,怎能不对生养自己的热土平添信心?尤其是周末游走、穿越在终南山中的、据说高峰时有近十万的快乐驴友。在这些不畏艰险、勇于攀登、心胸开阔、乐享生活的陕西人身上,要找到封闭、保守的影子或标签实在是太难了。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估计祖咏这首《终南望余雪》很多驴友都能吟诵,而这就是终南山养育的外表粗犷但内涵丰富的陕西人。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大学可以说是人挣脱父母、奔向社会的开始。同学之间在心理、活动乃至社交圈子上高度雷同。涉世尚浅,但充满好奇,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尽入卧谈中。那时候大家基本上就是一张白纸,似有远大蓝图可描绘,但又不知从何处下笔。毕业后,才是真正走向社会。先天禀赋、家庭出身,后天父母的言传身教、各种机缘巧合、以及个人进取,逐渐成为左右个人发展的关键因子。毕业十年、二十年后聚会时再回首,青春年代的朦胧混沌早已不见踪影,而彼此之间因为人生阅历不同而呈现的差异化特征则格外明显,似看不见的沟壑,将彼此分隔。觥筹交错,热闹喧腾下往往深埋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认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工作后,社交圈子会随着事业的推进而不断扩展,但核心圈子即值得深交的圈子却越来越小了。一方面,社会生活久了,习惯、喜好以及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凸显,痛苦着你的痛苦,快乐着你的快乐的人越来越少了。另一方面,当你知道自己想拿什么,怎么去拿的时候,就会发现,真正有关的人太少了。特别是年过不惑之后,身体在走下坡路,值得下决心喝一壶、干一场大酒的人和事就更少了。给心灵一个独处的空间,让其信马由缰,纵横驰骋,在品味孤独中熟化思想、修炼心性,这才是已近不惑的我们应追求的目标。
盛唐气象万千,是中国历史上最灿烂的伟大时代。儒、释、道三教并流在此实现了完美奠基,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由此完成了基础塑造。作为曾经的国都所在,关中地区宗教活动根深叶茂,日渐繁盛。据我所知,这里每个村庄都有一座村庙,为国之罕见。这些村庙多是仅供奉佛龛神像的一间小庙,但也有供养僧人主持的规模较大的寺庙。或座落在村边田头,或位于秦岭之巅。空山新雨后,夜静听梵音。来自仙境乐土的召唤、菩萨佛祖的庇佑,日夜伴着尘世中的茫茫众生,直到地老天荒。
终南诸峰竞秀,人文荟萃。橡山乃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座名山。其海拔1800米左右,因两颗参天橡树得名。橡山寺建于明代,至今已有近六百年历史,是我爱人村里的庙。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村里都要在此举办庙会。烧香敬佛,祈愿平安。若逢神像开光之时,还要请秦腔剧团表演。万籁俱寂之时,一轮圆月之下,巍巍终南之巅,男女老幼,在众神慈祥目光的注视下,载歌载舞,彻夜欢腾。
机缘际会,我于二零零一年初识橡山庙会,其人神同乐,天地同欢的气氛深深感染了我,从此竟养成了每年必登一次橡山的习惯。橡山山高水远,远离都市的扬尘和喧嚣。登山路上,潺潺流水,婉转鸟鸣,松涛阵阵,清风习习。这时候,你就像一位物我两忘的朝圣者,在山间小路上用双脚、心灵与大山交流。大山似有灵性,它能感受到你步伐的沉重或轻快,提醒你适度饮食,加强锻炼;它更能感受到你心灵的疲惫或闲适,提醒你在纷繁尘世中保持定力,修身不怠。有时候,它还可以给你营造一种恍若隔世的意境。所有烦恼、牵挂好像突然消散了,只剩下你的心,飞离尘雾笼罩的尘世,重新界定、研判荣辱得失,是非功过。“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橡山之旅,孤独但不寂寞,检验体魄、锻造心灵的精神之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唐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唐诗在语言上洗练,工整,优雅,堪为汉语发展的顶峰。在内容上,唐诗说尽了山川瑰丽、人间冷暖、王朝兴替。无论何时何地,你总能找到恰当的唐诗来描述你的所见所感。终南形胜,毗邻帝都,自然是达官显贵、骚人墨客的游玩休憩之所。李白、杜甫、白居易和王维,我心中最伟大的四位诗人,在终南留下了绚烂诗篇。李白,浪漫主义诗人,但更像是个旅行家。“紫阁连终南,青冥天倪色”。李白笔下神奇秀美的山川,总能激发出对祖国家园的无比热爱。“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画像中杜甫似乎总是愁眉紧锁,尽显拳拳爱国之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读杜甫的诗,常常让我们对黎民苍生的疾苦感同身受,泪眼模糊之中顿发普世宏愿。相比李白的“浪”,杜甫的“苦”,我更喜欢白居易的“白”。“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南山中伐薪烧炭的老翁,南山下挥汗如雨的麦客,穿越历史帷帐来到你的面前。平易直白中,尽显中国古典文人的悲悯济世情怀。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世与入世,一直古代士大夫心中最难把握的尺度。王维,一位十七岁就吟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伟大诗人,有幸实现了出世和入世的完美平衡。作为右丞相,他在长安城中辅佐君王,试图施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回到辋川别业,唯有青灯佛影下空寂的佛经诵读,蓝天白云下空灵的终南山水,才能消弭仕途荣辱沉浮给他带来的强烈心灵冲击。王维的诗,有“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干一番大事的进取心,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与淡然,向那些为名利劳苦奔走的红尘中人勾画了一副天高云淡、意境悠远的终南林泉世界。王维诗中的辋川别业和终南意境,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凭吊、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