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窖
郭名高
奶奶门前有口水窖。水窖一侧是一堵一米来高的土墙。土墙久经风吹雨淋、稚儿攀爬,早没了棱角。水窖就躲在墙根下。窖口不曾以砖块砌过或水泥泥过,生了些毛樱一类杂草,遮住了半个口径。
水窖是农村的生命源。山上地势高,打不出井来,靠天过活,这水窖就十分重要。那时,未必每户一口水窖。奶奶门前那口窖有些公有制的意思,旁边几户人家吃水基本靠它。水窖的形体类似一个葫芦,窖筒至下约三米向外扩张,形成一个大腹,深及三五米。凿好窖,和了红泥或水泥,抹了窖壁、窖底,凉晒三五日,逢了雨,输渠通道,引水进窖。若遇大雨,积水四溢,一二时辰便能蓄满整窖。刚蓄了水是不能食用的,要沉淀几日,方能清澈甜爽。
窖口没有辘轳,打水靠手拔。谁家用水,拿了粗绳子,绳子一端有铁制的钩,挂上桶盼,锁了钩,撒下去,触到水面,猛提桶,又迅疾抛下,确定桶进了水里,掂一掂,再使劲朝上拔。
有打水粗心者,忘了锁钩,桶入了水,再就上不来了。惹得掌柜的撅嘴骂娘。如此一来,就见窖口铺了干草门板之类的,一个身影久久地趴在那里,用了吊钩,拴了绳子,打捞沉水的铁桶。有捞上来的,也有淤泥过多,徒增劳碌的。
逢了长年干旱,水窖枯竭,生活成了问题。村民或提了桶,满村借水吃;或担了桶,去三四里外的沟里挑泉水。挑的人多了,泉眼愈显得渺小,还要排队。那一年,我七八岁吧,或许更小,我和哥哥去沟里抬水,只有半桶,到了半沟,肩膀压得生疼,我欲倒肩,不料扁担没抓好,桶就这样滚下了沟底,我哭号着,追了下去,水没了,桶也摔得没了形。
二十七八年前,我七八岁的样子。那日,父母外出,我被送到奶奶家。那似乎是个春天,阳光开始有些暖意,我在场院里玩耍,听到外边有吵闹声,嘶喊、谩骂,回荡整个街巷。我跑了出去,邻居一个叫元娃的人飞奔过来,飞奔过来的元娃铁青了脸,歪了嘴,纵身一跃,跳进我身边的水窖,扑通溅起的水声惊得我瞪了眼睛,痴痴地回不过神来。
回过神的我面前躺了一个人,水淋淋的,面色苍白,周边都是水,脚步复沓,哭声裂肺。我知道,元娃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
跳窖的元娃有一双儿女。女儿大一些,小我三四岁吧!元娃跳窖是因为和父母吵了架,吵架的元娃以自己英勇无敌、豪情万丈与这个世界诀别。
后来传言,元娃去世前日夜,对老婆说,他想吃鸡肉,看能不能宰了那只母鸡?老婆自然不会答应。谁都知道,那年月,宰只鸡,那是在过一个体面的新年嘛!老婆哭诉,我若昨日应了娃他爸,会不会,会不会……?
村民对这一事件,赋予了无限的热情,议论了好久。在我的记忆里,众人对元娃的死不屑一顾,甚或骂活该的都有。据说,这个元娃手脚不太干净,夜里常出没,偷了这家的柿子,采了那家的苹果,深更半夜,走得多了,定是让鬼附了身!当然,大家最痛恨的还是他跳了窖。要死死远些,跟自己父母赌气,还跳窖,以后邻里还能在这里打水吃么?!
那年月,打口水窖是相当不易的,如同盖了房,上梁那日,是要酬谢匠人的。
我清晰地记得,我家那口窖,在打好后,定窖的前日夜,母亲称了二斤肉,等我们弟兄几个睡熟了,才拿出来煮好扣在案上,以此酬谢邻里来帮忙。次日凌晨醒来,我见母亲坐在炕头哭泣,父亲阴着脸,时不时骂几句。后来才知道,夜里煮的肉被贼偷吃了。
农村吃水难,一盆水,先洗脸,后洗脚,洗了脚还要涮涮袜子,末了,再将水泼到树底下或菜园子。
多年后,家乡成故乡。每次回家匆匆,少则一两日,多则十来天,用水还是那口水窖。慢慢地,我竟喝不惯家里的水,回家几日,要么拉肚子,要么痔疮就犯。出门在外如我这般的青年人,回了老家,多带些矿泉水回来。我以为这是忘本的行为,常产生些鄙夷的神色。然而,谁又愿意将吃水困难当做荣耀的事情呢!
后来,本家兄在县上做了官,几番周旋,为村民要了些款,在泉坡打起了井。井钻了500多米深,不见水;还钻,没水!几十万,打了漂。吃水问题依然没解决。
去年夏天,我回家逗留几日。惊奇地发现,院子里栽起了水龙头管道。母亲说,要通自来水了!
每年冬天,父母亲都会来我这里住段日子,但不会很久。老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唯独对用水十分艳羡。刷锅洗衣,母亲从不闲着。水,伸手即是,母亲却从不浪费。几十年来,水窖培养了老一辈人那种习惯,改是改不了!
2014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