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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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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6 13: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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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丰

1

我一直想为三婆写点文字。这个念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迫切。前几天,因事路过我们全家曾经下放落户的南正村,在公路边的坟地,我看见了三婆的墓,特意下车在三婆的墓前站了许久。坟地很安静,甚至,连一只鸟儿也没有,只有细微的风陪伴着三婆的魂灵,也陪伴着我的哀思。打开记忆之门,回想起三婆的许多往事,许多细节,就止不住动笔的冲动。

一九六九年秋天,我们全家去南正村做了下放居民。冒着细雨,浴着秋风,沿着泥泞的土路,一辆马车载着一个家庭的命运前行。吆车人是一个黑红脸膛、眉间有颗痣的汉子,我后来叫他全永爷。泥泞缠绕了车轮时,他就光了脚用铁锨去铲。

村口,一头黄牛迎着我们含义深长地叫着。据黄牛几步远,平躺着一个废弃了的碾盘。在南正村的那九年,它就一直躺在那里,见证着村子的变迁,还有一个人的命运。碾盘旁,一个妇人拄着拐杖站在秋风中,身后是葱绿的玉米田。这样的背景让我温馨。在我少年的心灵里,它就是乡村的概念。

那个妇人,就是三婆。

村子把我们安排在村南一间原来用作碾房的屋子。三婆和她的两个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三爷家辈分高,村子和母亲一样年龄的人把三婆叫三婶,母亲也就跟着叫了,我自然叫婆。时间不长,我就成了三婆家的常客。村子的小娃娃爱去三婆家,听她讲故事。三婆说,过去有个叫郭巨的人,家里很穷。但他很孝顺,常常给他妈买些好吃的东西。郭举他妈爱孙子,把好吃的分给孙子吃。郭巨就把儿子撵出去,给他妈吃好东西。有一天。郭巨的娃叫淹死了。郭巨的老婆爬在娃身上哭。郭巨说。你不敢哭了,小心把咱妈惊动了。儿子咱可以再生,咱妈只有一个。郭巨就叫媳妇挖坑埋儿。掘到三尺多深,忽然响了一声雷,把儿子震活了,坑里有一缸的。类似的故事,还有董永卖身葬父、朱寿昌弃官寻母 。给娃们讲完了,三婆说,谁孝顺父母,我给他发糖。三婆有个黑匣子,里边装着水果糖,平时锁着。娃们都说他孝顺,三婆便摸索着打开黑匣子,奖赏给小娃娃一颗水果糖。我不是冲着水果糖去的,我喜欢听三婆讲怪话。三婆的怪话常常笑得我肚子疼。比如“学生娃长脖行(音hang),背个书包找婆娘”;“羊娃羊娃你甭张(嚣张),娶个媳妇像个狼”。我跟三婆一样,也属相羊。她说男人属羊命好,能干大事。听得我心里乐滋滋的。“也许你将来当皇上呢?”她告诉我:属羊的女人命苦,娶媳妇别娶属羊的,羊跟羊配在一块不好。你三爷就属羊,娶了个属羊的她,结果早早就死了。三婆说着,就叹了声气:“唉,这都是命。”

夏天的夜里,三婆坐在院子的捶布石上摇着蒲扇赶蚊子。她问我:有星星没?我说有。她就让我数有多少星星。她还问月亮上有人影影没?我在那个夏天眼睛开始近视,看不清,就说没有。三婆说月亮上有棵树,树下有两个人,一个男的,是吴刚;一个女的,是嫦娥。两个人是天上的夫妻。她回忆着自己小时的情景。她的姥姥最疼她。给她讲天上地上的事物,讲狼和狗的区别,公鸡和母鸡的差异;讲蚂蚁搬家,猫儿上树;讲什么草儿开什么花,什么鸟儿长什么颜色的翅膀……姥姥还教她做饭、纺线、缝衣……说她迟早要给人家当媳妇,不会做活就没有人要。“瞎子也是人,也要活一辈子。”三婆说着,就停了摇蒲扇,沉默着把手指插进头发的深处。

三婆常问我一些我也搞不懂的问题。她说:太阳为啥总是圆的,而月亮为啥有时圆,有时像个镰刀?天上的云为啥有时是白的,有时是黑的?说着说着她就扬起头,仿佛在天上寻找答案。这些与生活无关的问题让她犯愁。她还说,她要是眼窝好,就不会守在这屋子,要沿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看地球的边边到底是个啥样子?人一辈子有眼窝就是福气,婆这一辈子没眼窝,把世上的好事情好景致都糟踏了。

若干年后,每当有人和我讨论幸福的问题,我就会想起三婆。幸福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我却说:对幸福的感受和理解,从来就没有完全相似的结论。

常有村子的女人来和三婆说话。挨了丈夫的骂,和邻居吵了架,儿女不听话,婆媳不和睦,缺粮了,下雨屋漏了,母鸡把蛋下到人家屋了……这些不顺心的事情她们都来向三婆诉说。三婆耐心地倾听着,时不时地陪她们叹息几声。听完了,三婆就劝她们。三婆有副菩萨心肠,你把委屈和怨恨诉说给她,她都能为你化解。直到她们喜笑颜开,乐滋滋地走了,三婆才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三爷是前年到山上扛木头被洪水冲走的。三爷家只有两间厦房,三爷雄心勃勃准备盖大房,垒墙的土坯已经堆在了院里,他一个人上山砍木料。三婆让他找个伴儿,三爷不肯,说还要给人家管饭,划不来。三爷走后,三婆几天神不守舍,天黑了还在村口守候。村里的本家上山去找,连三爷的尸体都没见着。“老三呀(三爷活着的时候,三婆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夫),你该给我留个尸首呀。”过年、清明、冬至、农历十月一……这些上坟的时节,三婆就在门后呼唤着三爷,烧些纸钱,悄悄地哭上几声。她不想让街坊邻居听见她的哭声。她对我说:“人么,谁没有些伤心事,可那伤心事是你自个的,为啥叫人家也陪你流眼泪?”

三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水泉有些傻,白天去地里干活,回屋后就坐在门墩上吃饭或者发呆——他是在想媳妇。二十四岁的人了,娶不下媳妇,也够难受的。“我死不下,你水泉叔娶不上媳妇,我就闭不上眼窝。”三婆摸索着烟袋抽旱烟。看不见事物,三婆就用抽烟化解心头的郁闷。她划着火柴点烟,火焰总是对不准烟锅,我如果在跟前,就帮她点。“还是羊娃好,将来能娶个孝顺媳妇。”

2

冬天,三婆把炕烧得热烫,我和三婆坐在炕上。我的手伸进被我摸他的尖尖脚。三婆问我:“婆的脚好不好?”我说好。三婆就说,小时候,他妈要给它缠脚,她嫌疼不肯缠。她妈就说,你眼窝瞎了,再不缠脚,长个大脚片,谁要你当媳妇?

“你三爷就看上我的尖尖脚了。”三婆笑得很灿烂。“跟你三爷第一回见面,没人的时候,你三爷就摸我的脚。把我羞得呀脸都发烧了。我说你长得啥样子我看不见,你三爷就让我摸他的脸。你三爷的脸没肉,净是骨头,鼻子还高高的。嘻嘻,我就爱上你三爷了。回忆着和三爷相亲的过程,三婆的脸上就起了红晕。三婆的脸色很白,我想,年轻时,她一定很好看。

窗外,雪片一个劲地抖落,三婆就哼着《白毛女》中的唱词:“北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飘呀……”那时家家屋里的土墙上都挂着喇叭,新闻完了,就唱“样板戏”。三婆的记性好,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对门拴牢家那条黑狗嗅着地上的雪走过,眨眼间雪片便淹没了狗的蹄迹。

“得是(是不是)下雪了?”三婆问。

我哄三婆:“没下雪,是下雨。”

“你哄我呢。我眼窝看不见,耳朵能听见。下雨声和下雪声不一样。不信你闭上眼窝听。”我闭了眼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下雪的声音。

后来,我渐渐领悟了:我是用眼睛看事物,三婆是用耳朵听事物,用心去体会。这让我佩服。她还能根据脚步声听出是那个熟悉的人来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我,还没进门她就知道是谁。我有时搞点小小的恶作剧,走到门口故意学水泉哥脚步踩得震响。三婆就说:“羊娃,操心把脚拌烂了。”有时,我藏了她的烟锅或者火柴。三婆就说:“羊娃,你得是想把婆憋死呀。”

父亲有工资,常买些猪肉回来。这时,我们家就做顿好吃的,比如米饭、饺子。平时吃一般饭,比如汤面、搅团,我就把碗端到三婆家。吃好的我就不敢去了。我怕惹他们伤心。生产队只是在过年才分些猪肉和大油,平时,三婆家的饭里看不到油星星。这种差别,三婆不在意,可她的两个儿子心里不平衡。吃饭时如果我家关了门,小儿子鱼泉就对三婆说:“妈呀,人家又吃好的了。”三婆却丝毫不在乎我家的吝啬。槐花挂在树上的季节,村子后面的坡上就白花花一片。下工了,三婆让水泉去坡上摘槐花。水泉脑子笨,可是上树很麻利,一会儿就背着一背笼槐花回来。三婆把槐花和小米拌在一起做“闷饭”。三婆就站在门口喊我去她家去吃,我吃饱了,她让我带一碗回去让我家里人尝。现在,我的记忆里还保留着那种香味。春天,路过乡下的时候,抬头望着树上的槐花,我就不由自主地咽唾沫。

为了弥补内疚,我就常帮三婆干些活。拴劳家门口有口井。我们用水都在那井里提水。看三婆提水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她一手拄着拐杖探路,一手提桶,摸到井边用拐杖探探井口,蹲下,摸到井绳,把铁钩钩到桶把上,把木桶下到井里,听到“扑通”一声,抖抖绳子,沉沉的,感觉到桶里进满了水,才用双手把井绳往上拽,拽上井台卸了钩,摸着拐杖,一手提水桶,一手用拐杖敲着路朝回走,东磕西绊的,一桶水到家就剩下半桶了。而且,裤腿和鞋子都湿了。村子的人碰到三婆提水都会帮她,七八岁的孩子在三婆弯腰往上拽井绳时,会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裳,害怕她掉到井里。我上课时思想常开小差,想着三婆家的桶里会不会没水了。一放学,我就往回跑,顾不上放书包,先到三婆家看桶里有水没有。我那时上初中,足够提一桶水的力气。我去提水,三婆站在门口喊着:“羊娃,操心着。”我把水桶提进屋,三婆笑嘻嘻地说:“我是烧了碌碡粗的香了,有了你这么好个娃!”

3

三婆的小儿子鱼泉机灵,有眼色。放学回来,就帮三婆做饭,吃完饭洗锅洗碗。洗衣裳,扫地,喂猪……三婆做不成的活儿他都干。他只比我大两岁,但我还得把他叫叔,但他不领情,我叫他时他总是朝我翻白眼。我要是在炕上和三婆说话,他就不上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几天,我就不去三婆家。吃饭的时候,三婆就拄着拐杖出来喊我:“羊娃子,婆那儿叫你不高兴了?”她喊着时,鱼泉就把她朝回拉,“妈,人家不想来就算了。自己也不是没有儿子!”三婆回身就举起拐杖,“咋,把你养大了,还管起我来了!”鱼泉就哭着跑了。

鱼泉给我和三婆的和谐蒙上了阴影。鱼泉的那种情感我以后是慢慢理解了:三婆是他的母亲,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母亲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别人。自己的母亲和别人的孩子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他是忍受不了的。

三婆心里丢弃不了我,我也同样。一天不陪三婆说话,不逗三婆开心,不给她提桶水,我就心慌。我只有确定鱼泉不在屋的时候,才敢去三婆家。三婆说,我生了你鱼泉叔后,害了场病,没奶,就给他找了个奶妈。这一奶出去,脾气就和别的娃不一样。你别朝心里去。三婆说着就下炕摸索着在缸里用瓢挖面,用碗在桶里舀了水在案板上揉面,擀面。这些,她都做得有条不紊。不知道的人,不会想到她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之后,她开始在灶下用柴火生火,扯动风箱。柴火有时淋了雨受潮,火就常常熄灭。在这种情况下,做一顿饭就需要很长时间。这些过程,我都帮不上忙。心里常常酸楚。我不知道三婆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走完她的人生之路。相比别的人,她更能体会到人生的滋味。这样想着,鱼泉就背着背笼回来了——他是到田里给猪割草去了。

我慌忙溜回家。

这年秋天,雨下得没完没了。我上学去必须光着脚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才能出村。那几天,鱼泉却病了,拉稀。三婆把炕烧烫,让鱼泉爬下,肚子贴在席上。三婆说是着了凉,暖暖就好了。鱼泉又喊肚子疼,三婆就从烟锅里挖些烟屎让他吃,说那东西能杀毒,老先人传下来的偏方。鱼泉肚子果然不疼了。可是半夜里,鱼泉在炕上打滚,三婆这才着慌了,让水泉去叫人给医院送。几个本家人冒雨把鱼泉送到镇上医院,大夫说病情严重,赶快往县上送。在去县上的半路上,鱼泉就咽气了。

这是一九七零年的秋天。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夜,村子穿行着幽魂般的风声,村子的上空飘荡着恐怖的鸟叫声。遭受打击的三婆一夜间头发全部白了。她死活不让鱼泉下葬,抱着鱼泉的尸体哭嚎:“是我害了娃呀,我想着肚子疼不是啥大病,才没叫医生看……娃小时没吃我的奶,亏了娃。苦命的娃呀,我这一辈子就指望你呀,挨刀子的我呀……我活在这世上还有啥意思啊……”鱼泉的大伯硬是从三婆的怀里抱走了鱼泉的尸体,用一张席子裹了埋了。

听着黑夜里恐怖的鸟叫声。三婆说:“那是在勾我的魂呢。你三爷死了,鱼泉叔也死了,轮到我了。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水泉叔还没娶媳妇呢,啥时候媳妇进门,我才能放心地去见你三爷。”虽然,鱼泉生前讨厌我,但对于他的死,我还是感到无比的悲哀。甚至,还有生命的恐怖。当时,我并不明白那种感情和感觉的意义,我只能像个儿子般的陪在三婆的身边,为她做些事情。我只能如此了。

命,这都是命。几天后,三婆叹息着问我:“人一辈子为啥就拗不过命?命到底是啥东西?”我想了半天,回答不了三婆的问题。三婆就摸索着炕角的烟锅,让我给她划火柴。那天,我和三婆沉默了许久许久。

4

三年后的冬天,水泉终于娶上了媳妇。是山里的一个女人,比水泉大两岁。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除了头发之外,我看不出任何一星半点的女性特征。低矮的个子配着桶粗的腰,圆大的鼻子下面是两片黑厚的唇。她走路总是猫着腰,两条腿鸭子似的前行。她死了山里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改嫁给水泉。没有任何形式的婚礼,那女人和她的孩子就睡在了三婆家。三婆家只有一条炕,我不知道怎么容纳下五个人的身子。夜深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想着那条炕。我索性穿衣下了炕,站在三婆的窗头听,我听见水泉的喘息声和那个女人的哼哼声,同时,也听见了三婆家的猪的“吱吱”叫声……

那晚,三婆在猪圈里铺了麦草,挤占了猪的“寝室”。她盖着一条破褥子,枕着门槛睡了一夜。天,这样的情景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的,可是三婆却那样实践了,而且无怨无悔。儿子能娶上媳妇,似乎是她人生最大的满足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避天下寒士尽欢颜。”我在学校刚刚学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一刻我是懂得了杜老先生的期望了。人们啊,在为吃穿住行犯愁的时候,谁又能自持精神的高尚呢?想到三婆的凄凉,我的眼睛就湿润了。

我恨山里来的那个丑陋的女人,是她,将三婆的热炕霸占。那条热炕,是三婆唯一的寄身之处啊!是三婆唯一的幸福啊!我不知道三婆在猪圈里会不会做梦,如果有,那也是寒冷如冰的梦境啊!当我向三婆诉说着对那个女人的仇恨时,三婆伸出手摸到了我的脸,堵住了我的嘴:“羊娃呀,你不知道婆的心。你水泉哥娶了媳妇,婆就是冻死、饿死心也踏实了!”说完,她作出一幅笑脸,嘿嘿着出了声。而我,却在一旁惊呆了。

后来,还是当年接我们来村子的全永爷(他是水泉的叔父)可怜三婆,在自己的屋里腾出了一条炕。这样,三婆黑夜里才有了安身之处。

由于那个山里女人的插入,我和三婆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全永爷虽然和我们在一条街,但毕竟不是三婆的家,我不可能有事没事往他家跑。三婆是在自己家吃饭的,可是由于那个女人的存在,我也就不愿再去三婆家。大约我的目光对她不怀好意,那个女人看我时,目光总是狠狠的,好像我前世欠了她什么似的。那个女人把心思都用在了她的孩子身上,却对三婆横眉冷眼。我原以为,水泉娶了媳妇,三婆就不用再做饭了。可我想不到的是那女人又丑又懒,好像她嫁给水泉,就是享福来了。这样,三婆还得提水做饭,那女人还经常摔碟子拌碗的,嫌三婆做的饭不好吃。而水泉,在她的面前总是低三下四,听凭辱骂。他没有花钱就娶了个媳妇,这么好的事情这世上哪有呀?

村口的碾盘前,三婆成为一道风景。我上学去或者放学回来,三婆就在那儿拄着拐杖站着,背景是麦子或者玉米,身边是春风或者秋雨。三婆的脸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苦难的影子。听到我呼唤她的声音,她就问“羊娃,吃了么?”在我的感觉里,这句话拉远了我和三婆的距离。过去,三婆从来不问我吃饭的问题,因为几乎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而现在,三婆感受不到我的吃饭,她才这么问。毕竟,那年月,吃饭是人们的头等大事。后来,我隐隐感觉到,三婆有时是饿着肚子问我这句话的——因为,我看见过,有一次,那个山里女人在三婆吃了一碗饭后就夺了三婆的碗:“还吃,你吃那么多有啥用!”

我无法对那个山里的女人写几句赞美的文字。我和三婆一样善良,也希望世上的人们都像我和三婆一样善良。可是,那个女人没有做到,也就不怪我笔下绝情了。何况,我是那么敬重和同情三婆,而她,偏偏朝我的心灵里戳上一刀!现在,我想起自己那时的过激心理,仇恨似乎减弱了些。在那样的年月,粮食常常不够吃,三婆家粮更缺——那女人带着孩子来时,生产队已经将秋粮分过了。饥饿,会让人丧失本性,失去良知和克制。再往深处想,她也是社会最底层的那类人,她也需要最起码的生存环境,也渴望幸福。这是人之常情。那个介绍她下山的媒婆说山下的新主儿有两间房,弟兄一个,壮实得跟牛似的,只有一个老娘。她就相信了,跟着媒婆下山了。谁知道那不是大房,而是厦房。老娘是有一个,但是个瞎子。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悔恨,但她无法向那个媒婆发泄。她知道自己的嘴说不过媒婆。她只有怨自己的命。在这个家庭,和呆傻的水泉和瞎眼的三婆比较,她占有心理上的优势。这么说,在这个家庭,她是强者。她有向三婆和水泉发泄怨恨和委屈的权利。

这就可怜了我的三婆。

那时,除了同情,我再也无能为力。

5

高中毕业后,我在生产队干了四年农活。冬天天不亮就起来拉粪运土,夏日半夜了还在地里扬粪,钻进玉米地里除草、浇水,身上被玉米的叶子划出血痕,一百多斤的粮食桩扛在八十多斤的肩上,常常连人带桩摔倒在麦场上……我是下放居民的孩子,按政策可以按知青对待,可是招工的名额总是轮不到我,心中便溢满绝望和忧伤。现在想来,和三婆相比,我算得了什么?看到我整天愁眉苦脸,母亲心疼,可除了叹气,她也没有办法。有时,我想起三婆人生的悲哀,就平静了些,反过来安慰母亲。

在村口的碾盘前,我向三婆诉说着我的心境。三婆仰面朝天,用拐杖敲着碾盘,“羊娃呀,婆都不想死你咋能死呢?婆想活到一百岁,你才活了几天?死了就啥盼头都没有了。我原来想,你水泉叔娶了媳妇我就死,可是还没盖房,我去了阴间向你三爷没法子交待。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操心不完的事情。娃呀,忍着,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牙咬紧,往下活呀。活着总比死了好。”

三婆说这些话时正是炎热的夏天,田野是晃眼的阳光,麦子是金黄的一片,蝉在白杨树上不疲地啼叫,那极有旋律的节奏像是回应着三婆的话:“活呀——活呀——往下活呀——”

盖房子成了三婆生命中唯一的挂念。对她来说,那是一个遥远的梦。也许,她预感到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在她离开人世之前,如果不盖一院正房,她无法去见三爷。村子谁家盖房放炮,她的身子都会一阵哆嗦。

三爷打的土坯经历了几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成了一堆黄土。三婆匍匐着身子,双手从黄土堆上摸过,泪水在黄土堆上洒落。我心里明白,三婆怕是熬不到那天了。但我还得宽慰三婆:“你才六十几岁,再活二十年,房子会有的。”我知道自己说的是白话,就像盼望天上会掉下馅饼。

谎言有时也美丽。何况,那也许不是谎言。八十岁远远不是生命的极限。那是善良的祝福。尽管,这个祝福对三婆来说,是那样的苍白。三婆笑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哈哈,二十年?离一百岁还远着呢。”

刚过罢年,三婆圈里的那头猪肥了,买了一百二十元。她让全永爷在集上买回来一头母猪,指挥水泉给母猪修了一个宽敞的窝。三婆说,她要让母猪吃饱睡好,一窝生十个猪娃。她让母鸡孵出来一窝窝小鸡,留下十三只小母鸡。搬着指头算,一个猪娃十块钱,十个就是一百;一个鸡娃将来三天下两个蛋,三天就是二十六个蛋。一个蛋卖五分钱,二十六个是多少钱哪?她算糊涂了,要我帮她计算。她的指头白皙细长,在我的眼里,它们仿佛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头母猪配种后,肚子渐渐鼓起来。三婆就蹲在母猪身边,用自己梳头的木梳给它理毛,用手指甲给它瘙痒。有时,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和母猪在对话。母猪舒服得哼哼着,像是在回应三婆的爱抚。到了秋天,那头母猪就产下八个猪娃。虽说没有达到三婆期望的数目,可是相比别人家的母猪,也算是给三婆争了气。这年年底,三婆悄悄告诉我,她已经积攒了三百六十二块钱。再有一年,就够买木料的钱了。“后年,”三婆绽放着眉头,“婆就住上大房了!”

三婆绝对没有料到,腊月二十的晚上,那头母猪让贼娃子偷走了。那几天,水泉的媳妇带着孩子回山里娘家了,三婆就睡在自己屋里。半夜,她听见母猪在圈吼叫了几声,就赶忙叫水泉穿了衣裳去看。一会儿,水泉回屋说:“妈呀,母猪不见了!”三婆放声哭了,那悲戚的哭声令我想起鱼泉死去的情景,也禁不住泪落如雨。在我和三婆相处的九年里,三婆最伤心的哭声就那么两次,一次是儿子的猝死,一次是母猪的被盗。从那时起,我对小偷产生了刻骨的仇恨。走在街上,冷不防就见到许多人围住一个小偷在殴打。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不愿见到满脸血迹的惨状。但对小偷,我不会同情。因为每当那时,我的耳旁便隐约想起三婆的哭声。

平静下来时,三婆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般唠唠叨叨:“我光想着贼娃子会偷粮食,偷家具,我没想到贼娃子连母猪也偷?”她躺在炕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为啥天黑了不把猪关在屋里呢?我这个没脑子的瞎老婆呀……”

6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我踏进了一所师范的大门。三婆知道我考上学后,高兴得直掉泪。她让我把录取通知书拿给她。她用手指在上面摸索一遍又一遍,“娃呀,这张纸就是你的命。命是个啥?命就是一张纸!你算是熬到头了。要好好念书,念成了就能挣钱,挣下钱就能娶媳妇,就能供娃们上学。挣了钱,你要先盖一院大房,红门黑窗子,松木做的檩,青砖垒的门楼儿,叫三婆住进去胳膊伸长,腿伸展,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了叫你媳妇给婆擀一碗干面,油泼辣子炒韭菜……”她的嘴唇一张一张发出吃干面的声音,把我逗笑了。离开家的那天,三婆煮了几十个鸡蛋裹在一个蓝布包里和父母亲一起送我上路。我知道,三婆从来都舍不得吃鸡蛋,她要用鸡蛋换钱,攒下钱盖房子。接过沉甸甸的蓝布包,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上学期间,三婆叫人写给我的回信开头总是这样的:“羊娃,你吃了没?”她在信里塞些粮票和几角钱:“羊娃,你身子骨瘦弱,别俭省,多吃些。”我舍不得用三婆的钱,攒下来到假期给她捎回去,说是学校发的助学金。三婆死活不接,她说留着给你娶媳妇。

我刚上了一年半学,就接到了三婆的噩耗。那天上午,天下着暴雨,教学楼下的积水已经漫过台阶。电闪雷鸣,一枝树股“噼啪”一声断裂……回到家,三婆已经装进了棺。村子几百口人,轮番在三婆的灵前焚香,烧纸,磕头,祭奠。连刚懂事的娃娃,都认真地学着大人的样子跪拜。南正村再也没有比三婆更可怜的人了!也没有比她更能忍受苦难的人了!人们唏嘘着,怀念着三婆在世时的一个个细节。也许,他们还有内疚,在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自己为啥没有给予她更多的关爱。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下,水泉的媳妇孝子般的哭哑了声。也许,她在受着良心的折磨。水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棺材哭嚎:“妈呀,你死了我咋办呀……”全永爷告诉我:医生说三婆得的是子宫癌。中午,她正在烧火做饭,突然一股鲜血从她的下身涌出……送到县医院,医生责问怎么这时才来看病?病人难道没有喊过疼痛?“这么大的病,她一分钱都没有花,她从来没对人说她有病啊,从来没说过她哪儿疼啊,……从家到医院,她没有说一句话。吊针刚插上,她就走了……”全永爷泣不成声。

我忍住哽咽,不愿用哭声惊动三婆的亡魂。她没有留下遗言,她一生的言行就是对活着的人们最好的遗言。在那个更加漆黑的世界,她的灵魂会宁静下来,不用再为生活发愁,也不用再经受苦难。在这样的解释下,三婆的死无疑是一种解脱,或者说,是一种幸福。这是理智的提醒,然而,在我的情感层面,我无法不伤感和悲痛。三婆的一生,是在用上帝也想象不到的坚强来应对苦难的啊。

跪在三婆的棺材前,我泪飞如雨。三婆呀,你就这样走了?你期望的大房还没盖,你能忍心走么?你还没有享过一天福啊。粮食够吃了,好日子刚开始,你就走了。命运呀,你就如此对待这个善良的女人?下葬那天,雨停了,天空出现了难见的彩虹。全村老少簇拥着把三婆的棺材送到公路边的坟地。乡路泥泞着,天空却是一片亮丽。这样的情景,送别三婆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样浩浩荡荡的场面,在南正村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而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一个字也不认识的瞎眼女人。但她启示了人们如何面对生活,如何承受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伟大的,是应该载入人们心灵的。

经历了那天的送葬过程,南正村的人们都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启迪,精神的洗礼。“那么大的场面啊,那么多人都在掉眼泪啊……”在他们的后代面前,他们不厌其烦地复述着那天的场景,诉说着三婆生前的故事。

在我的灵魂深处,三婆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她让我时刻牢记:珍惜生活,挑战苦难。

站在三婆的坟前,天空深处依稀响起三婆对我的问候:

“羊娃,你吃了么?”


发表于 2010-3-6 14:2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3-6 16: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
发表于 2010-3-13 13:4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已阅
发表于 2010-4-13 21:26:02 | 显示全部楼层
俺婆 别人也叫她三婆,俺家在炉东。老人让人无限感念!
可怜人有一颗坚强的心
你可以对自己的心灵有个交代了
可我还没有
发表于 2010-4-14 19:32: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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