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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里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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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8 08:3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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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赵丰 于 2009-9-28 08:36 编辑

外婆家里那只猫


赵 丰



    外婆的家在宁家庄。去外婆家,要过两道河,翻三道土坡。坡上一无所有,我们这儿叫它秃头山。站在第三道坡梁上,就能看见外婆家的房和院子了。
“外婆——”我把两个手掌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喊。
    借助风力,外婆听见了我的喊声,便抱了猫出了院子。是只白猫,眼珠儿黄亮,极像现在小孩们玩的那种跳棋子,也叫弹球。
    还记得小时外婆的家。两间正房,正方前一边是两间厦房,一边是土墙,围成一个院子。两个姨出嫁了,舅舅在西安城里工作,家里就只剩下她和外公。平时,外婆住在正房,外公住在厦房。外公爱看书,厦房光线好。
第一次去外婆家,猫还不认识我,偎在外婆的怀里,用陌生的眼睛瞪着我。外婆就拍拍它说;“你别瞪他,他是你哥。”
    之后外婆就带我进了正屋
我到外婆家来,纯粹是为了舅舅小时看过的连环画。三国的、粱山的、穆桂英、岳飞、孙悟空、猪八戒……那些连环画装在外婆家正屋楼上的一个木箱里,沿着木梯上去,打开木箱,我就沉浸在画面中的人物和故事中。阁楼上朝南的墙上有一面窗户,木格的,糊着报纸,被我撕了。但是黄线依然黑暗。渐渐的,我的眼睛就近视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窜了上来,极不友好地蹲在我面前。
    “你去捉老鼠吧。”我说。那时,我以为,猫整天的工作就是捉老鼠。
    “喵儿——”猫弓了弓腰,只是不动身子。
    我放下连环画伸出手掌想抚摸它,它却伸出—只爪子抓了我—把。那速度极快,在没有任何戒备的情况下,我的手背上就被它抓了几道血印。
    我哭了起来。外婆上楼来二话不说,照着那只猫就是一巴掌。猫委屈得窜下了楼。
    外婆引我下了楼来到院子,抓了把黄土捂在我的伤口上。外公听见我的哭声,打开厦房的门。他眯着眼,躲避着院子地上白花花的阳光。他踢了猫一脚,恶狠狠地说:“你去死吧!”
    白猫藏在外婆的身后,身子在抖。外婆看外公进了屋子,才悄声说:“娃呀,你别恨猫。猫能逮老鼠,村子里的老鼠见了猫都害怕,都不敢糟蹋粮食咧。老鼠捉完了,猫就和我作伴,在我怀里跟娃儿一样。”
    外公解放前在衙门当过差,后来又教书,退休后回了家。外公话少,喜欢清静。记忆里,他对我说的话就这么两句:“来啦”,“走呀”。一天到晚,他总是躺在炕上皱着眉翻那些发黄的线装书。外婆把饭做好了叫他吃,他都爱理不理的。吃饭的时候,依然皱着眉头,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晚上睡觉,外公和外婆一人一条炕,井水不犯河水。
    在《谈女人》一书中,张爱玲说“女人如猫”。女人讨厌猫,皆因猫像女人,散漫、薄情、庸懒。可是,我的外婆呢?她却是那样的善良,勤劳,那样宠爱着猫。人间的许多事,我到现在也弄不清。外婆那时少说也有六十岁了。做饭,洗衣,扫院,喂鸡,纺线,捶布……忙完家里的话,外婆耐不得得寂寞,就和猫玩。猫比外公强,一见外婆进屋就“喵儿——”一声搂住外婆的腿。不捉老鼠时整天守在外婆身边,半夜捉罢老鼠回来就钻进外婆的被窝。猫睡态安祥,祖母拥抱着猫微笑着双眸紧合。祖母和猫睡觉时辞到了一个契约:猫的一只爪被祖母握在手心,温情脉脉地缠绵着。

    我如果晚上不回去,是睡在外婆的炕上的。有时半夜被尿憋醒,就看见外婆和猫的睡姿。那时,我羡慕那样的情景。幼小的心灵,弥漫着一种温馨。现在,翻开布封的《动物素描》,看到里面对猫的描写:“它们的睡眠是轻微的。它们不熟睡,却装出熟睡的样子。”猛然觉悟,猫安详的睡态,是伪装的。

外公讨厌猫。刚到外婆家的时候,天性喜欢安逸的猫钻进外公的厦屋,希望得到他亲热的抚摩。可是,外公却恶狠很地用书本驱赶它。此后,外公一听见它在院子的叫声就在他的炕上摔书本。听见厦房的书本响,外婆就抱着猫来到大门外,“死鬼,你不叫唤行不行?“外婆无奈地对猫说。猫仿佛听懂了外婆的话,躺在外婆的怀里,乖乖的一声不吱。

    四年级那个暑假,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天,看完了那些远环画。自从抓伤了我后,那只猫突然对我友好起来。外婆做活时,它就卧在我身旁闭着眼睛养神。有时,它爬在我的腿上,看着书上的画面,黄亮的眼珠儿一动不动。渐渐地,我敢用手摸它了。那毛好柔软,如锦缎般光滑。猫舒适了,张开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又耸了耸腰,表达它的友好。
    后来,我才知道外公看的书是《论语》,一个叫孔子的人写的。有时,外公高兴了,在他的厦房搬一个小凳出来,伸伸懒腰,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坐在小凳上看书。“道不同,不相为谋。”外公突然朗诵起来,摇头晃脑的样子吓了我一跳,那只白猫卧在正屋的门口,听见外公读书的声音,它在浑身颤栗。也许,在它的思维里,外公发疯了。外婆正在做饭,系着围腰,把猫抱回屋子。

    我始终不知道外公喜不喜欢我。有时,他会隔着窗看我。猛然一扬头,我就看见厦房窗户里的一双眼睛。但是,眨眼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格格空洞的窗。
真的,我不喜欢外公,幼小的心灵里只是装满他的阴郁。几乎有半年多,我没有去外婆家。一天,母亲对我说:“你外婆家那猫得病了。你外婆叫人捎话说叫你去她家。于是,我就淌过两道河,翻过三道坡去了外婆家。
    一进外婆家的院子,铺满春天阳光的地上躺着那只猫。光滑柔软的白毛沾满泥巴,曾经黄亮的眼珠儿黯然无神。我的心跳了下,它果然生病了。听见我的脚步声,猫翻了翻眼皮,细细地咪了声。
    外公的门紧紧关着。以前,外公透过厦房的窗看见我来了,就会打开门招呼一声。那天,外公一直没有开门。
    走进正屋,外婆躺在炕上睡觉。
    “娃儿,你来啦。”外婆坐起身。
    “那猫咋了?”我问外婆。
    “死鬼的猫!”外婆关了正屋的门,用袖口擦着眼窝。“天刚一暖和,它就不安生了,老鼠满院跑,满屋钻它也不管,整日出去寻公猫骚情,有时整晚上都不回来。那天晚上它引了只公猫回来,被你外公看见了,就用条麻袋把猫装起来吊在院子的包谷架上。你外公那脾气我敢拦么?他手里拿根棍子,猫在麻袋里叫唤一声,你外公拿棍儿敲一下。一边敲,一边还念着我听不懂的话。你外公呀,一辈子从来就没有那样嚣张过!我知道,你外公是中了邪了,都是那些书给害的!一看见他搬个凳儿出来我就恶心!哼哼唧唧的,像个妖精在叫唤!要不是那天你舅和你妗子回来,这猫就被你外公整死了!天啊,你想让猫死,一镢头不就砸死了,那样作践一只六畜!”外婆说着哭了,怕外公听见,用洗脸的毛巾堵着嘴。“你外公进了他的屋子,我放下了绳子解开麻袋,可怜的猫就剩下一口气了。我的天啊,这是造了那门子孽了。”
    猫并没有死,不过似乎神经出了点问题。外婆告诉我,被外公折磨后,它站立不稳,在地上绕圈圈,给它喂食,它不吃,却在食盆的四周用爪子乱扒。它的眼睛好像有了问题,听见老鼠叫,满屋子乱扑。一听见外公开门,它就撒尿。还落了个毛病,专爱朝茅房等脏地方钻。只有看见外婆时,它才“喵儿——”叫一声。那叫声缺失了以前的温顺,仿佛鬼叫魂一般。

    去年春天,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在网上浏览。忽然,点击到一个关于猫的疾病的条目。是这样说的:猫有一种奇怪的神经性疾病,被称作大脑前庭综合征,发病时,猫身体会歪向一侧,有时还会伴有眼睛的急速眨动,这是一种影响成年猫的急症,多发于夏季。病因至今不为人知,但大多数患猫会在2至4周内未经过治疗的情况下自行康复,有小部分患猫会留下头部轻度歪斜的后遗症。可是,外婆家那只猫是春天犯的病。无疑,使外公伤害了它的脑神经。

    外婆还在炕上诉说。“娃呀,你外公让我把猫埋了,我下不了手。你外公的犟脾气就犯了,不吃饭,整天不开门。”外婆说:“娃儿,一个屋里,好歹要有个男人。”
“造孽啊。”外婆下了炕,把耳朵贴在门上,确信外公没有在厦房,才过来说:“你外公是不是有什么神经病?这猫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让我好好活着。”
外婆开了门,指着地上的猫悄声说:“婆不忍心,也走不动,你去替婆把猫埋在坡上吧。”
    外婆说着就落下了泪。猛地,外婆回屋关了正屋的门。一声震动,我看见,白猫的身子颤动着。
    院子里铺着白花花的阳光,刚刚开春,它就晒得我眼花头晕。我用脚尖动了动猫,猫睁开了眼,一条腿动了动,似乎想向我表示什么。我弯下腰,拉着它的尾巴说:“猫儿,咱们走吧。”
    “你拿个锨。”外婆在屋里喊。
那锨对于我来说是很沉重的,但我不能违抗外婆。那猫摇摇晃晃地被我牵着出了外婆家的院子。出了门,我忽然起了怜悯之心,把它抱在怀里。猫伸出舌头舔我的手,目光渐渐地晶亮起来。
我一手拿着锨,一手抱着猫,上了那道坡。
    “娃儿——”远远的,外婆站在坡下喊我。不知道她是不放心我呢,还是舍不得那只猫呢,她拐着小脚,从屋子追出来了。
    这样的情景容不得我再犹豫了。我知道,白猫肯定活不了。我还知道,这猫不死,外公就不会吃饭,就会饿死。外公不吃饭,外婆的心就不能安宁。本质上,我不是一个凶残的人,甚至,一看见连环画上哪个好人死了,就忍不住落泪。可是那天,我却一点也没有犹豫。
    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我把怀里的猫扔进脚下的一个深坑里。那一刻,猫是面朝天的,眼里流出长长的泪水——是的,是那种晶亮的泪水。它的目光里透露出的表情很古怪,是绝望?悲伤?还是对我的憎恨?抑或,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我顾不上思考那些问题了。那不是一个少年的经验和智力能够解读的问题。那个时刻,最好的抉择,是尽快埋葬了它,了断所有的矛盾和恩怠。于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一个奄奄一息的生命面前,我扮演了一个郐子手的角色。猫呻吟了一声,仿佛向我乞求。我却没有犹豫,三两下就用锨铲了坡上的黄土盖在猫身上。开始,黄土还颤动着,渐渐的,随杀土层的加厚,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白猫死了!我把白猫活埋了!我恐惧着,灵魂的深处电闪雷鸣。我发疯了一般,扛着锨—溜小跑下了坡,回到了外婆家。
    一进外婆家,我就楼住外婆号啕大哭。
    外婆也泪水横流。
    那年我才十三岁。
    十三岁我就结束了一条生命。在我人生的文字档案中,不会出现这个事件。可是每次想到它,都伴伴随着灵魂的颤动?为什么?
    以后的岁月,是那样的波澜不惊。记忆里,我再没干过什么让心灵愧疚的事情。可越是这样,一想到少年时土坡上的那幕情景,我就惴惴不安,有一种负罪的感觉。那种感觉,依附着年龄的增长,一天天逼近灵魂。像一把锋利的矛,刺向我的肉心。在街上,或者谁家的院子里,每当碰到一只猫,我就傻傻地盯着它看。仿佛,三十多年前,我就被那只猫染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一九七六年学大寨时,县上要搞大地园田化,通往外婆家的那三道土坡被修平了。接着,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屹立在那曾经的土坡上,我觉得,流淌了千年、万年的风在诉说着一个个凄伤而迷离的故事。
    我还有一个个困惑:当年,外婆为什么选择了我埋葬那只猫?没有猫的日子里,外婆是怎样度过和外公寂寞如冰的余生?还有我的外公,为何从骨子里仇视一只猫?
    波德莱尔有一首诗:《猫》。我想把它送给外婆的亡灵。“猫来,猫咪,来到我热恋的心,收起你脚上的利爪,让我沉溺于你那双糅合
    金属和玛瑙的美丽眸子。当我的手指悠闲地抚摸,你的头和有弹性的背,当我的手愉悦地陶醉于,触抚你荷电的躯体,就瞧见我的精神女人……” 
         

    世界著名的最古老的三本诗集之一一古埃及人为超度死者念的颂经《亡灵书》中,就有关于猫的篇章。并有一幅插画显示象征,光明和真理的太阳神一一猫,用刀杀死代表黑暗和邪恶的蛇妖阿布罗。 象征主义戏剧大师梅特林克在他的《青鸟》中借猫之口道出了作家对猫的看法:“咱们有一颗灵魂,但是,人还不认识。因此,咱们还保存了仅有的一点独立性。”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说:“猫生西方天竺国,唐三藏携归护经,以防鼠啮,始遗种子中国。”猫来到中国后,它的娇媚反成祸根,冷傲和孤寂成为阴谋,恶名和薄命由此开始。在中国的礼法里,猫被置于“奸臣”的地位。外公对猫的憎恶,我是渐渐悟出缘由了。         
前几天,偶然在网上看到吴藕汀著的《猫债》,作者以温情之笔,记述人与猫之情,写出人与猫之缘,文章朴素外冷内热,悲悯情怀跃然纸上,作者之身世沧桑,社会之动荡变迁,闲中着笔,余味不尽。吴先生乃江南当世隐逸,工诗词,善丹青,其所作山水花果中国画,洛阳纸贵,享誉士林。想不到其文笔也是如此感人。吴先生这样爱猫,令我顿悟。爱猫者,岂止外婆一乡村老妪也!

    人的一生有多少记忆我不知道。可是,某些记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有时在梦中,我会见到外婆家里那只猫。毛色纯白,质地柔软光滑,一对黄亮的眼珠儿炯炯有神。它在沉思冥想。那高贵的姿态仿佛卧在僻静处的大狮身女怪,沉睡在无穷无尽的梦里。
(全文4902字)
发表于 2009-9-28 14:39:01 | 显示全部楼层
:curse:感情深厚
发表于 2009-9-28 14: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curse:感情深厚
发表于 2010-1-16 15: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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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3 18:27: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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