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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 九十月，霖雨天，这大雨真是说来就来。公社来的张干事站在小学校露天戏台子上，用手拍拍麦克风，刚要给社员们发表深入揭批“四人帮”的重要讲话，大雨哗地一声下来了。社员们一哄而散，小学校的学生钻进各自的教室，村支书拉着张干事站到教室屋檐下躲雨，戏台口那个用红纸写的“坚决支持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的大幅红纸黑字标语顿时就蔫了，雨水顺着纸角滴到地上，颜色很抢眼，就像一滩血。 学校的几排教室已经十分破败，梁塌墙斜的，窗户歪歪扭扭，蒙着一层塑料薄膜，被调皮的孩子弄得尽是窟窿，写满了类似“张文攻和王红卫结婚”、“刘文革是猪”等标语，还配有呲牙咧嘴的儿童手拉手的圆珠笔画，贫气归贫气，童趣盎然却是真的。 支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今年收了秋，就叫木匠把教室拾掇一下，重换新塑料薄膜。张干事顺着窟窿瞄了一眼教室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没有说话。支书说，别看农民娃吃的哈穿的烂，可古今的帝王将相都是从穷人娃里头出来的哩。张干事嘿地一声笑了，说，你咋就不给这些将来的帝王将相安个玻璃？支书说，唉，穷啊。张干事说，要是花钱，得多少？支书说，不算匠工钱，玻璃带鞋钉，十五块钱一堵墙。张干事哦了一声，俩人又没话了。支书掏出巴掌长的旱烟锅子抽烟，张干事掏出大前门，也点上了。雨越下越大，房檐水由珠串变成一根根细线，再变成瀑布。两个人头顶云苫雾罩，神仙一样。戏台口的标语掉在地上，像泡在水洼里的血块子。 村支书说：王书记说今天来，咋没来？张干事说，到县上开会去了。上头中国敏感词过滤“四人帮”，县上要中国敏感词过滤“帮四人”。支书说，啥是“帮四人”？张干事说，就是“四人帮”黑线上的人。村支书说，哦，龙王干仗，鱼虾遭殃。王书记不是“帮四人”里头的吧？张干事说，他？也就是摸摸妇女主任沟蛋子那点本事，就是想给人家“四人帮”提鞋，人家怕都看不上。不过也难说，要是他在县上当革委会副主任的表姨夫站错了队，说不定也就被打上了。支书说，娘的屁，你说“四人帮”叫人家日倒了，跟我们这些农民有个催子关系，开会批斗顶球用？看把人一天折腾的，你吃饱了，就要把我们撑日塌。张干事说，哦，我记起了，你是怕万一王书记出问题，你家儿子转商品粮户口的事情黄了？想不到，打不中国敏感词过滤“四人帮”，跟一个犄角旮旯的村干部都扯上了，真是不得了。不过不要紧，王书记去年春节把手续都报到县上了，即使他万一被中国敏感词过滤了，你儿子转户口的事情还在。支书说，不说那个了，闹心。唉，你看这雨下的，我婆娘一会就把伞送来，咱俩到我家坐热炕吃猪头肉，喝两盅。张干事说，好，今天我就代替王书记，也吃香喝辣一回。张干事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看了一眼说：为这些口号，害得我准备了大半夜。说着就要扔，支书笑着把纸接过来折了几折装进口袋：扔这干啥？过两天上头要是又粉碎了“五人帮”、“六人帮”啥哩的，这些口号不就又用上了？支书说话阴阳怪气的，就好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个给鬼子兵带路的村干部，张干事心里就觉得老大不爽，但又不好说什么。张干事的家世底细村支书是知道的，初中都没毕业，沾了老爹在县上当干部的光，如今也成了穿上了四个兜干部服的公社干事，听说再等一半年，基层锻炼得差不多了，就要到县上公干。公社大大小小的干部，底细都差不多，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支书不满归不满，小心还得陪。 教室里的学生有些喧哗，仔细一听，原来学生们正在开揭批“四人帮”的小会。 老师问：是谁让我们农村的农民娃不如城里的市民娃？ 学生齐声回答：“四人帮”！ 老师问：是谁让农村的民办教师不如城里的公办教师？ 学生齐声回答：“四人帮”！ 老师问：是谁让我们在这么破烂的教室里上课，窗户上连块玻璃都没有？ 学生齐声回答：“四人帮”！ 老师问：是谁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 学生的回答有点杂音。一个学生说，报告老师，刘反帝是个中国敏感词过滤，他说是“四人帮”粉碎了“四人帮”！ 教室里哄堂大笑。 老师说，刘反帝，上课不专心，说话不过脑子，就知道顺嘴溜！大家看，这是十八块八毛钱，从一毛到十块各一张，罚刘反帝拿这些钱的图案给大家编个故事，每一张都要编进去，少说一张，就罚他扫一个星期教室，好不好？ 刘反帝的故事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他是人民公社小社员，祖祖辈辈只能在农业社当农民，就像一毛钱主图案里的那一群人一样，扛镢头端铁锨，有的还提一个喷农药筒子，天天下地干活，每天十分工，才一毛钱，只能过穷日子。咋的才能过好日子呢，就要找熟人花两毛钱过一座桥，进城当市民吃商品粮。当了市民，最不行的，可以当纺织工人，每天能挣到五毛钱，或者当公社干部开拖拉机，每天挣一块钱，要么进工厂当工人开车床，挣两块钱。运气好的话，就能当炼钢工人，那可不得了，挣五块。这还不是最高的，他爷爷告诉他，行行出状元，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表现，抓个偷辣椒的坏地主王荣学啥哩的，就能当农民状元，什么活都不用不干了，吃的鱿鱼海参，穿的毛哔叽华达呢，和其他状元手拉手逛大街压马路，每天就能挣到十块钱啦。 教室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张干事也笑了。 村支书说，咱村上的民办教师文化水平就是低，把娃娃都教成啥了，我今晚上就敲打这个教书的，正正经经教书，少胡吹八打。张干事说，就兴你给你娃转户口，人家娃连想都想不成？村支书说，和我比？我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好歹也算个土皇上，给娃转个户口理所应当嘛，他一个刚出壳的鸡娃子，他爸一百脚跺不出个响屁的泥腿子，把一家人肚子用红苕蔓塞饱都不错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你瞧，名字叫反帝，不就是造反当皇帝嘛，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要是用王书记的话说，就是学校的教育方向问题，不管是不行了。张干事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咱的教育方向抵不住吃屎娃的一个闲屁。支书说，张干事给我上纲上线哩，我还真消受不起啊。张干事说，说那些虚的没用，想办法把学校收拾好才是正经，把娃整天蒙在塑料纸里，像啥话？支书笑了说，还是张干事见过世面，将来能耍大。张干事笑道，你少给我戴驴暗眼。支书说，好吧，我给咱想办法。唉，你看我的婆娘，不知道跑到阿达挨野球去了，这会子还不送伞来？张干事说，你也就这一点好，作践起自己来心不慌脸不红。雨小了，咱走。 饭桌上，支书张干事天南海北地瞎扯。几杯酒下肚，张干事突然就动了真情，从口袋里掏出刚领的工资，说是秋后村上拾掇教室，就用这个给窗户上把玻璃装了，再把娃娃这样日弄下去，止不住二十年后又到处都是帝王将相，这天下不就又成五胡十六国了？到那个时候，还吃肉哩，想吃土地爷的球那是泥的。支书知道这是酒话，也不推辞，把钱接下来数了数，巧了，又是十八块八毛。 一觉醒来，雨住了，天也麻麻黑了。张干事骑上自行车要回公社，支书笑咪咪地送到村口，临了要把钱还给张干事，不料张干事却狠狠地瞪了支书一眼，把拿钱的手拨到一边，骑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小子还认了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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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1 20:5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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